顾胜城站在白猿头颅之上。
他面色有些苍白。
他想到了先前,那个疯女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留着你的这条命,我待会来取。”
这叫什么意思?
下一瞬间,原先站在古柱顶端的西妖脚尖轻轻一踏,那根巨大的古柱寸寸崩裂,飞石溅出。
那个疯女人,一个人就这么杀向了大稷山脉?
自己已经做好了堵杀她的准备!
二十万的兽潮,此刻堵在大稷山脉外的数里地外,垒成了一堵墙,那个疯女人想要活命,只有过了自己的这一关。
但顾胜城万万没有想到。
她居然想杀穿十六字营,然后杀穿凉甲城,再回来?
这是何等的自负?
真仙下凡,也不可能做到!
......
......
大稷山脉,苍穹顶上雷光浩荡,似有天人在云顶仰望,手中攥雷如攥蛇,死死摁住三寸长颈,不让雷光全身落下,只是声势浩荡窜出一截,便如吸了一口冷气般猛然回掠。
山脉前的平原,是铁骑最好的冲击地形。
北魏铁骑,除却齐梁虎豹骑之外,再无可以媲美的兵种。
尤其是十六字营。
若是让数量超过三千的十六字营冲锋起来,奔腾之势,足以冲杀一位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
四万四千!!
即便是当年的剑主大人,以大宗师修为,再挟剑庐数千数万柄长剑对冲,也绝不可能正面硬撼,顶了天能够撑过一段时间,在剑气枯竭之前,不至于被铁骑踏破了头颅。
如今的西妖,以妖孽之姿证了宗师。
若是硬撼十六字营,西妖战至精疲力尽,至少可杀五千。
当年大稷山脉之内,小殿下晋入九品,以两大天相,再加上无穷元力,硬生生把两千铁甲屠戮干净。
与今日不同。
当时的大稷山脉,就只有两千甲。
杀了一甲,便少了一甲。
可西妖如今的处境不同。
西妖即便能杀五千甲,面临的,依旧是十六字营倾巢出动之后,十存八九的数之不清的铁骑黑潮。
体力耗损,杀力程度,不可相比而语。
更不用说,后续还有比十六字营数目还要远远多得多的凉甲城洛阳大军。
这世上不可能有活着的万人敌。
杀了一万人,到头来也死在自己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杀人是罪,屠戮是孽。
只是此刻脚踏虚空,雪白双臂抬起,一副圣人漠然姿态的西妖,显然是不在乎这份罪孽的。
她目光扫过大地。
十六字营的铁骑,她先前几乎倾尽全部妖气,也不过杀了千余,前任西关藩王的心血精锐,的确称得上中原所有的赞誉。
陆战第一。
十六字营。
只可惜她抬起双臂之时,这放在任何一场战役,都会大放异彩的十六字营,便与累赘无疑。
所有马匹,被山海经的伟力所压制,刹那崩开身躯,被切割成无数血块,血肉横飞,天地之间在极短的世界连续迸溅血花。
制造这一幕的,正是此刻头顶山海经的西妖。
山海经是妖族最强大的瑰宝,没有之一。
能够与之媲美的,就只有齐梁北魏两国合并之后的浮沧录。
大秦皇帝死后,浮沧录便不再完整,其中残卷流落不知何处,得到残卷的人物,无一不成了当时声名显赫的一方霸主,最后缓缓演变成了八大国铁骑征伐的局面。
八大国后,至春秋,只剩齐梁北魏。
那位大秦皇帝寄托长生希望的圣物,在前不久的淇江谈判之上,便被确定了几乎不可能完整合并的命运。
即便齐梁北魏有了共同的敌人,西域的八尺山妖族。
两位皇帝陛下,对浮沧录的合并,似乎都不上心。
萧望将曹之轩拉上了赌局。
而曹之轩......全然不在乎北魏没了完整的浮沧录,该如何对抗西妖的山海经。
失去了马匹的十六字营,便不再是铁骑。
无法再冲锋的铁骑,不通行军阵法列阵,连基本的步兵都不如,想要屠杀,便不再是一件难事。
只是西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此刻自己看来与引颈待戮无异的甲士身上。
她的目光微微扫视,落在了那个一身红甲,此刻正在向着大稷山脉内部狼狈逃窜的江轻衣身上。
与白虎的“胎珠”,玄武的“眉间鳞”类似,梁凉的“朱雀血”,是她修行的一件重宝,只是当初在雷霆城外大雪原,被剑宗明一指取走之后,她所修的那滴“朱雀血”,便失去了与自己的联系,修为大跌。
但她还有山海经。
风白能催动一张书页。
从虎若是活着,应与风白相差不多。
可西妖不同。
没有人知道,她对山海经的运用,抵达了什么样的层次。
这件妖族的瑰宝,古往今来,每一任棋宫的主人,只有获得了大圣的认可,才有资格去翻动山海经。
能翻动一页,便殊为不易。
一页书,便抵过千军万马。
西妖深吸一口气,精气神有些萎靡,她抬起的双臂,掌心向天,如触碰天顶,不可再往上升,微微用力,便被天地压得坠落下来,轰然一声落在大地之上。
一页山海经,屠杀了方圆五里地内所有的马匹。
这也是杀孽。
这也是罪业。
在极远之处,眺望大稷山脉此刻战局的玄上宇,可以清晰地看见,苍穹顶上,自己费尽心机引来的雷云之中,千丝万缕数之不清的罪孽气运,便这么顺着雷光翻腾,脱离穹顶,钻入那个女子的七窍百穴,与沸腾的朱雀虚炎一同跳跃,甚是活跃。
西妖并不在乎这些。
她清楚得感知到了天地对自己的压制,微微抬起头,望着上方明显又下沉了一些的雷云。
等雷云压到了最低,雷劫蓄到了最满,就该是大劫来临的时候了。
西妖轻轻笑了笑。
她只是木然地前行。
孤独而决然。
都说东君,是五大妖孽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
东君的门派是三大圣地之中的隐谷,一世只有一人。
他云游天下,讲道授业,杀人屠戮,这两者全凭心情,既不畏惧中原两国,也不忌惮西域妖族。
这是一位独行者,他一人便是一个宗门。
西妖有一整个八尺山,一整片西域!
她是西域的主人,是五大妖孽之中,势力最庞大的一个。
只可惜,她也是一个独行者。
她走在无人可知的最前方,所有人都只能看着她缥缈虚无的背影,永远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杀人,杀妖,这两者全凭心情。
被天地规则压落在地的西妖,木然前行,气机锁死了远方的江轻衣,忽然皱了皱眉头。
她的方圆三丈之内,有一朵又一朵猩红血花迸溅开来。
十六字营没了座下铁骑,还有胸中热血。
还有一副钢筋铁骨。
一层又一层将自己围住。
西妖索性不再前行,等着数之不清的甲士,撞在自己的三丈火域,前赴后继,飞蛾扑火,最终全部神魂俱散。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十分悲壮。
这一幕在西妖看来十分可怜。
这些前来赴死的甲士,永远也没法拦住自己,只要自己不想拼命,随时可以抽身而出。而他们此刻赴死的意义,就是将一缕又一缕肉眼不可看见的死亡气运,缠绕在自己的身上,成为上天最终惩戒自己,杀死自己的一根稻草。
西妖深吸一口气。
她的精气神在以极快的速度蕴养。
远方那个红甲男人逃窜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只可惜还是远远不够。
西妖的眉尖,一抹大红闪逝而过,她沉重跺足,几道撞来的重甲甲士狠狠对碰在了一起,砸得口鼻溢血,而原先这个女子站立之处已经是一片空荡。
数百丈外,梁凉面色阴沉出现在江轻衣的身前。
她一只手微微钩拉,覆盖在江轻衣身上,将儒将全身上下遮掩严严实实的红甲,一瞬之间尽数崩开,连带上身的红衣,都炸成了无数碎裂布条。
西妖一只手轻松地插入江轻衣的胸膛。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江轻衣的身上。
更准确的说。
停留在江轻衣的胸膛之处。
那颗心脏。
在破垒之时,她并非发现这个男人的胸膛之中,有着自己如此渴求的气息。
是北魏的那位大国师特地送给他的?
她一行至此,只为了这样物事。
北魏的半部残卷。
梁凉的手指握住了那个跳动如战鼓的心脏,一层又一层的符箓,在红甲儒将的胸膛之内流淌,缠绕,将她的手臂缠绕而住,不得放松。
她皱了皱眉。
抬起头来,对上了江轻衣灿烂而笑的神情。
红甲书生焕发了一种异样的风采。
他觉得胸膛之中有些疼。
洛阳之行,吞下了玄上宇给的那滴血后,他问过大国师。
如何能杀了西妖,替任平生报仇。
所以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
西妖想要北魏的半部残卷。
江轻衣在洛阳求到兵权之后,又多留了极久的时日,为的,就是向陛下大人求来这半部残卷。
然后国师大人将其种在了自己的心脏之处。
那个不知在何处观战的男人,说他有手段压制住西妖的山海经。
此刻,半部浮沧录,吃了江轻衣的精血,吮吸着西妖的手指。
生根发芽。
梁凉蹙起眉头,觉得自己插入江轻衣胸膛内部的指尖,有些发凉,体内的山海经,无论如何催动,都无法再催发丝毫。
江轻衣忽然笑了起来,面色苍白指了指自己胸膛,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你想要啊?”
他的面色猛然狰狞,额头青筋毕露,一字一句怒吼。
“那!就!一!起!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