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没把安德海放在眼里,安德海却没有闲着,他按照那天在“春山居”所商量的步骤,动手了。
要进谗,却还不能让慈禧看出来他跟关卓凡的决裂,于是提到关卓凡的时候,口气依然一如往常,在伺候慈禧饭后遛弯的时候,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修颐和园这件事上来。
“唉,也真难为他。”慈禧满足地叹了口气,“现在虽然不打仗了,可是他又要改革旗务,又要开办新政,哪里不要花大把的钱?倒还记得要替我们姐俩修个园子,三百多万银子,他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安德海看不见她的面容,只是嘴上说着心疼,但听她的口气,却似乎有掩不住的笑意。
“关贝子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三百多万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小钱。”安德海做出一副凑趣儿的口吻,“大家都说关贝子是个极大方的人,平日里成百上千地花,尚且毫不在乎,何况现在是孝敬两位太后呢。”
“有这样的事儿?”慈禧不经意地问道,“他的家里我去过,也没见有多富丽堂皇。”
“嗐,王公大臣,都是一样的做派,主子到府上临幸,都得提前把家里的好东西藏起来,”安德海笑道,“难道还能比过了宫里头去?”
那就是说,假如不收起来,就有可能把宫里头都比下去了。慈禧半信半疑,脱口说道:“这样的事,倒是没听说过。”
“哪敢让主子知道呢。贝子府我也去过几回,单说摆在中堂的那一株血珊瑚。五尺高!没有几十万银子别想办下来。这还是在京里。不敢太逾越。听说上海的姨太太府,那才叫一个气派,连洋人最大的宅子都压了下去!可惜奴才没福气去看上一眼。”安德海陪着笑,用不胜艳羡的口吻说道,“不过呢,关贝子到底是劳苦功高,替太后出了好大力气,花些钱。也是他该当的。”
什么血珊瑚,都是子虚乌有,而上海的大宅什么的,更是欲加之罪,反正也没有人能去看一眼。然而安德海编的煞有介事,听上去便很像是真的。
慈禧没言声,就这么走了一会,才又开口。
“小安子,我知道你跟关卓凡挺熟。不过他现在是国家大臣,这些话。你不可到外面去瞎嚼舌头,更不可去向人炫耀。免得替他招惹麻烦。”说罢,语气转为严厉,加了一句:“懂不懂?”
自然是懂的,因为本来就是编给太后听的。安德海听慈禧的口气,却没什么责怪关卓凡的意思,略觉沮丧,不由得心想,看来明山说的不错,单靠这一条,怕是没什么效用。
其实若说全无效用,也不尽然。
到了第二天,叫起军机,要说的是贵州巡抚补缺的事。
贵州是苦地方,巡抚原来是由万青黎担任,五年以来,做得还算中规中矩,到了该给他调剂调剂的时候,论起资历,也熬够了,于是决定把他内调,充任礼部的汉尚书,而空出来的巡抚位子,就要找一个人补缺。
出任巡抚,是外省大员仕途升迁的一道门槛,现在有资格备任这个职位的,有好几个,不过关卓凡现在是首辅,大家要先听听他的。
“回太后,臣以为,柏佳声是一个适当的人选,”关卓凡说道,“他在广西布政使的位子上做得有声有色,真是没辜负了他这个好名字。论资格,道光十一年点的翰林,年头也足够了。”
连恭王在内的一班军机大臣,都感意外,因为人人都知道,柏佳声一向跟恭王走得很近,想不到关卓凡却把他提了出来。恭王不方便说什么,只是以眼神致意,表示感谢。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事情便就此定局。接下来,又把由此牵动的一系列人事上的升迁转补商量好,到了该退下的时候,慈禧却还有话说。
“关卓凡,你留一留。”
等到空荡荡的养心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关卓凡偷眼看了看上面的两位太后,心里嘀咕,不知她们要说什么。
“你现在操心的事情多,难为你。”慈禧的声音很柔和,“往来的开销想必也不小,靠那一份俸禄,可还够花么?”
自然是不够花的,可是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关卓凡愕然之下,毫无准备,略带慌乱地答道:“臣……臣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尽自够花了。”
“你也不用客气。”帘子后的慈禧,先转了脸向慈安抱歉地一笑,才继续说道,“我们姐俩打算赏你一个恩典,让你食双贝子俸禄,好不好呢?”
这又算是什么问题?赏就赏,不赏就不赏,岂有问被赏之人好不好的道理?关卓凡冷静下来了,知道慈禧这一番话,必有用意。
一个贝子的岁俸,是一千三百两,另加禄米一千三百斛,现在说赏食双俸,那也不过是变成了两千六百两,够干什么的?正所谓多它不多,少它不少,既然如此,何必担这个虚名?自是先辞了为妙。
“臣受恩深重已极,无以为报,何敢再领受太后的重赐!”关卓凡俯首道,“臣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的这句话,事先不曾跟慈安商量过,此刻说出来,令慈安太后微觉奇怪。慈安就是再老实,也不至于老实到以为关卓凡是靠着俸禄过日子,不过但凡对关卓凡有所赏赐,她从来都是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因此也只是微笑着,并不插话。
“也罢了,”慈禧与慈安一样,也是微笑着,说道,“不要就不要。你花钱的地方多,我们姐俩也不过是替你担心,怕没个名正言顺的来路,倒教外面那起子小人嚼舌头。”
关卓凡恍然大悟——慈禧这是对自己有所提醒,亦算是温和的警告。不过自己的用度,一向并不算奢靡,比起那些王公贵族,和某些入息丰厚的大臣,已经算得上是很克己了,两宫何至于有这样的言语?
再从慈禧那句“倒教外面那起子小人嚼舌头”去想,便彻底明白了,只怕不是外面,而是里面。
周家玉所听到的,果然不是谣言。
安德海发动了。
关卓凡血微微涌上了头,面上恭谨,心中却冷笑一声:来这么一招?请看一看,太后能如你的愿么?
*
及至下了朝,从东华门行出宫门,外头已经飘起了雪。早已等在这里的家仆亲兵簇拥上来,替他围上大氅,又要替他把耳套戴上。
“不至于,”关卓凡笑着说,“冷归冷,还能就把耳朵给冻掉了么?”
等到上了车,把铜手炉往怀里一抱,更觉得寒意尽去。车旁的图林一边替他放帘子,一边悄声问道:“爷,上哪边?”
图林当有此一问——贝子府在城南,吕氏的宅子却是在城东,问清楚了,才好起驾。
“上……”关卓凡只说了半句,便犹豫起来。
白氏的那一番话,是极有分量的,言犹在耳,而且一句一句,都是为了他好。这几天,他倒也颇有悬崖勒马的意思,不但绝足城东,而且该见的人见,该办的事办,连自己的都觉着,很有点励精图治的新气象。
这回从宫里出来,既知安德海对自己发起了挑战,又很有一点挫而败之的满足感,精神不免亢奋。几天没见吕氏,想起这个“婶娘”的容色和身子,心中忽而又有些躁动,本来该说的一句“回府”,到了口边,就说不出来。呆呆地低头想了半晌,才小声向图林嘀咕了一句。
图林一点头,上了马,叫过两名亲兵做了交待,便见两人打马而去。图林则护着车,向赶车的亲兵一扬下巴。
“城东!”
就再去这一次,坐在车里的关卓凡心虚地想,最后一次!他心中的感觉,就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正要去偷偷做坏事,却又怕被人抓住一样。
当然,他自己也晓得,就像小孩子做坏事一样,这个“最后一次”后面,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次”的。
现在还有谁来抓我,安德海么?关卓凡自失的一笑。
对于如何处置安德海,他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是该让一步,给他点甜头,把关系加以弥补,还是该把他伪传旨意的事给他透个风,加以警告,都是可以做的选择,不过也都各有利弊,都算不上十全十美。或许,应该又打又拉?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关卓凡还在沉思之中,车驾已经逶迤行到了吕氏的宅子。他跳下车,见亲兵们早已在院外下了警戒,于是点点头,大步向院内行去。
他却没有留意到,在街斜对面远远的地方,有个穿着破烂棉袍的人,一边冷得低头跺脚,一边却用眼角,偷偷地瞄了过来。
吕氏得知他要来,心中自然是高兴的,等在屋子门口,将他接了进去。屋内也早已做了准备,把炭盆烧得旺旺的,因此外面是天寒地冻,里面却是温暖如春。轻衣薄衫的吕氏伺候着酒菜,关卓凡坐在桌旁,望向她胸前,虽然不能透视,然而一对**的玲珑形状,却看得亲切。
吕氏被他看得红了脸,浅浅一笑,替他斟上了酒,替自己也斟了一杯,捧了过来。
“关贝子,干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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