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火把的光照有限,将所有的尸体都映照的朦朦胧胧,落入鲁之藩的眼睛里却是另一番滋味,透着无比的诡异与恐怖。
“这,这是,这是何处?”
由于一夜的行军节奏散乱而惶急,至于现在究竟到了何处,鲁之藩麾下的亲兵们也都不甚了然。但鲁之藩毕竟不同寻常,他通过方向与一夜的行军度早就大致判断出,此地应是大同府浑源州的地界。之所以失声询问,却是一种下意识掩饰心中慌乱的行为。
鲁之藩伸手抢过了一支火把,踉跄着上前,仔细照亮了眼前的昏暗一片,他忍受着难言的恶臭,眼睛接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尸体由于天气炎热而高度**,变形严重,狰狞可怖。
怎么会是这样?鲁之藩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高度**的尸体应当就是图尔格先前横扫大同府时,大屠杀后的杰作。但耳闻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鲁之藩右手举着火把,继续踉跄着往里走。昏暗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却是堆积如山的,数不清的可怖尸体。这种感官的刺激对鲁之藩来说绝对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除了视觉与嗅觉以外,更使他大受刺激的是心里。
鲁之藩的心里便如升起了一只魔鬼,不断的啃食着他的良心。图尔格曾遣人通报,曾在浑源州某地大肆屠杀了汉人十余万,那么,应该就是此处了吗?
这种由纸面转化为现实,丑恶直观的暴露在眼前,真真是一种恶劣极了的体验。鲁之藩突然只觉得脚下打了一绊,身体直直的摔了出去,火把跌落于地然后熄灭,眼前立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入手处那种湿粘,口鼻中腐臭都使得这位曾经一派运筹帷幄的骄傲汉人惊慌失措,可无论如他如何挣扎,脚脖子上都好似被一双大手拽住而难以动弹。
“救,救我,救我!”
在亲兵的帮助下,鲁之藩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原来他的右脚竟然被一只早就僵硬的手给缠住。只不知为何越挣扎便越紧,最后亲兵们不得已抽出钢刀来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其砍断。
一旦挣脱了束缚,鲁之藩大受刺激的跳了起来,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多做停留,他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到了此时此刻,鲁之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形象,风度?声音嘶哑干涩,脚步踉跄虚浮。
“快走,快走,离开,离开……”
惊骇已极之下,竟然语不成调。这些人曾经都是他的同胞血肉,活生生的人,都是因为他的计策而遭惨死。这些横死之人,将来必化作厉鬼而向他来索命,而自己竟不知死活的一头撞了上来,这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可怖冤魂,怎么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
当然,隐藏在这种惊惧恐怖深处的,还有鲁之藩作为一个汉人的良知与愧疚。
这些人都因他而死,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子,一家老小,死掉一个便是毁掉了一个家庭,那么经过自己的手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尸体背后,竟然就代表了十几万个家庭。虽说战场无眼,不讲情面,但真真实实的落到了实处,以这种尸体堆积如山另类的形象呈现在眼前,这种震撼与冲击还是远远过了鲁之藩承受能力的极限。
连日来绷紧额神经所刺激,鲁之藩的行为终于开始变的歇斯底里,他在一瞬间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在甩脱了亲兵的搀扶之后便没命的像外跑去,不辨东西。心神剧震之下更是失去了身体上的平衡,频繁的跌倒又爬起来,但五路如何都阻止不了他想逃离此地的决心。
就仿佛又无数的冤魂厉鬼在后面紧追不放,紧张,激动,恐惧,忏悔各种情绪塞满了鲁之藩的脑袋,让这个本来睿智冷静的人变的失去了理智,就像是一个傻子,疯子一般的狂奔冲突,上窜下跳。
这可将他麾下数百的满人亲兵吓坏了,鲁之藩毕竟是主将,如果就此疯掉,将来回到辽东,多罗贝勒多尔衮必然不会放过他们,轻者为奴,重者可能这条小命就不保了。
“先生,先生,醒醒醒醒……”
时人笃信而畏惧神鬼,汉人如此,满人更是如此。鲁之藩之所以有如此怪诞的表现,在他们看来是此地积尸如山,冤魂怨气过甚,而鲁先生毕竟是读书人身体孱弱,便被邪气入体,才导致了眼前风魔。
所以,这些满人亲兵们都以为鲁之藩是遭受了邪气入体才失去了理智,大伙纷纷唤他醒来,可他却奔的更快了。满人亲兵们无奈之下纷纷上前,打算强行止住他。但哪里想得到,鲁之藩这种看起来虚弱的身体,竟然爆出了与其极为不相称的力量,十几个冲了上去的辽东大汉竟然难以将其制服。
如此反常必然是鲁先生身受邪灵附体所致,但出于救护主将的职责所在,他们控制住了内心的恐惧,仍旧试图使鲁先生平静下来。
就这样一路跑,一路追,直出去了不知多远,口鼻中的腐臭气息被林野间泥土草木的芬芳所取代,鲁之藩才恢复了一丝清明,脱力一般的委顿于地,立时浑身汗出如浆,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来,来人,快扶我,扶我起来……”
尽管鲁先生的情形看起来不妙,但毕竟已经能开口说话,说明他已经恢复了神志,相较而言这绝对是个好消息。满人亲兵们顾不得鲁之藩身体的异样,着身强体壮之人将其背在身上,按照本来的计划向南而去。鲁之藩早就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谁都知道这一回南下是去寻图尔格固山额真,只有寻到了图尔格大军他们才有翻身复仇的肯能,也只有如此才能抱住他们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性命!
可谁都没听到鲁之藩虚弱而又口齿不清的在呼喊着:“不走了,不走了,回辽东,回辽东……”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众人听得清楚,以鲁之藩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也已经极难服众了。在众人眼里,鲁之藩已经由于邪气入体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而暂时的成为了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废人,只有回去请萨满为其驱邪才能将其治愈……
而谁都想不到,此时此刻的鲁之藩虽然身体崩溃,但甚至心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夜的折腾,都是明军亦或是说李信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将他赶到这浑源州来,让他亲眼看一看这遍地如山的浮尸。
而如今,他鲁之藩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恶性,也终于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而失去了所有的残存的斗志。李信的目的也终于达到了,想必此人也该收网了。
亏得他还以为自己这一夜中一直掌握先机,闹了半天自己就像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任凭瞎折腾也终只能是瞎折腾,最终还是折腾不出去。如果所料不差,前面必然伏兵重重,他们这几百人恐怕已经没有了见到图尔格的机会。
鲁之藩伏在亲兵的背上,闭上眼睛,眼前就浮起了千千万万张面目狰狞的死人脸来,吓得他赶紧睁大了眼睛。同时,又以手无力的拍打着亲兵,喉咙间出了虚弱的声音。
“别走了,别走了,快调头,调头,不要……”
那亲兵眼见鲁先生神志似乎正常了,可以连贯的说话了,心里高兴,但却并不听从他的命令,脚下仍旧生风奔跑,只是一个劲的安慰道:“先生勿要惊慌,且先在背上安歇,一会就能寻着图尔格固山额真了!”
鲁之藩见亲兵竟然不听自己的,预感到了不妙,情急之下手脚无力的踢打,让他放自己下来,同时又用尽了力气命令他传令向北撤退。眼下恐怕只有突然向北折返,恐怕才能使对方措手不及,直觉告诉鲁之藩李信早就察觉了他们准备南下去投奔图尔格的意图,因此才能步步都占了先机,现在他们的最佳选择只有放弃寻找图尔格,伺机北返。
不过满人亲兵们都以为鲁之藩失心疯,早就失去了判断局势的心智,任凭他如何折腾都将他当作一个犯了病的疯子,开始还好言好语。但鲁先生竟然一反常态的口出狂言,又大骂不止,这等异于常态的行为不是中了邪气又能是甚?
有满人亲兵终于忍不住上前啪啪啪扇了他几个耳光,一时间鲁之藩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蒙了,竟然就此安静下来。这一招北来就是对付中了邪气之人,没想到情急之下竟然奏效了。
那扇耳光的亲兵还连连道罪:“先生莫怪,咱也是没办法了,您忍忍消停点,大家都跟着消停……”
岂料一句话没说完,鲁之藩已经反应了过来,又是一通责骂,他没疯也没中邪,他如此这般还不是为了大伙的安危着想?但亲兵们不这么认为,自从有人带头扇了鲁之藩几个耳光后,一直折腾不休的鲁先生似乎有所收敛,似乎寻着了治这邪气的法门。于是,只要鲁之藩开口说话,劝说不要向南去,便会换来一阵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