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仿佛更暗了。
漆黑的夜色中, 只听闻浪花拍到岩礁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自然,这声响是传不到这深深的洞窟之中。
与夜色相反, 这片本该黑暗的深窟, 火焰灼灼,已从它主人所要求的绝对黑暗变成了绝对的明亮。
但众人眼中的瞎子, 并不需要这份明亮。
第三层的石壁, 是看客的位置。楚留香轻功跃上此处, 已撒遍美酒,火折一点, 火焰升腾。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 伴着美酒烧着的焦糊味道。明亮的火光照得所有的黑暗腐朽都无处遁形。
楚留香缓步而来,一眨不眨看着那落座客席, 面不改色的青年,“这里终年不见天日, 也不见灯光,永远都在黑暗中,只因那位蝙蝠公子根本用不着光亮。”
楚留香一字一顿,说的清晰。
原随云就坐在他面前。
他的衣衫依旧一丝不苟, 他的表情也依旧温和平静。他从头到尾都是个温柔有礼浊世佳公子, 如同水墨中人一般, 柔和谦雅。又有谁能想象正是原随云做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不知是因为他看不到这光亮, 还是他真的内心坚韧无比。事至至今,他的神态,还是如同他们于苍茫大海上初见弹奏琴曲时, 温文清贵,从容且镇定。
姜晨仿佛一直处于冰冷的黑暗地永无人迹的混乱之中,很多碎片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又沉寂。在这片混乱中,他听到了人声,收回手时,衣袖的劲风让他微微一怔。
再次的活着。
对于他的处境,他隐隐有所预料。又完全无法预料。
还未全然清醒时,依稀听到有人说了句话。只是没有听清,他也没有回答。
这样的寂静,仿佛让这光亮也开始蔓延出了一阵因沉默而生的死寂。
他的面前正是一片黑暗。
他又死了一次。他已明确自己又换了一个地方,也明确自己睁开了眼睛。
可是,这样的黑暗……
是……夜晚吗?
周围的人,似乎不少。虽尚且看不清晰,但是,对生人的气息,姜晨一向是敏感的。
他环顾四周,黯淡的色彩未曾有一丝改变。垂首相望,明明看向了手,却没有影像。甚至,丝毫明暗变化,都没有。
这样的黑暗,显然,绝非仅仅黑夜那般简单。
他指尖微合,无意识的扣住了身侧唯一的扶手。长袖落下来,遮住了已隐隐泛白的手指骨节。
一缕极浅极浅的郁金香气接近了。
于他而言陌生的气息,但却是这具躯体的熟人。
黑暗之中,听得朗朗之声,“只因他就是见不到光明的瞎子!所以……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语气大胆而肯定。
这大厅一片敞亮。高高的三层石台的边缘,楚留香靠近此处之时,点燃了周围洒开的美酒,因此,蝙蝠公子所要求的绝对黑暗,早已不复存在。
他没有心思去注意他人。看到原随云此次莫名其妙的动作,心头疑惑一闪而逝,还是如同命运既定的那般说出了他的猜测。
姜晨当机了一瞬,才意识到对方面对的正是自己,口中所谈论的,也是他。
楚留香的矛头突然对准了原随云,这是任何人也不曾料到之事。因为他们明明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但楚留香这样的人,从来不说假话,也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他说的有理有据,众人不得不怀疑。
一片目光□□裸投到这一直以来都表现的温柔优雅的青年身上,众人都在看他,看他是否是慌乱失措,是否是被揭破阴谋的诧异。明明灭灭的灯火中,他的脸上,唯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姜晨靠了靠身后长椅,对着这一片空无的黑暗,沉默了瞬,确认性的问他,“楚留香?”
踏月留香不留痕,风流盗帅楚留香。他无疑江湖最声名鹊起的一位人物,无论多么离奇诡异的案件,在他手里总能迎刃而解。
两方交手,他不总是最强的那个人,以弱胜强,以寡胜多,他卷入之事无论多么危险,他总能活到最后。虽然楚香帅总自谦地认为这其中不乏有运气存在。但谁又能说,运气,不是一种实力呢?
此次,轮到楚留香呆了一呆。江湖相逢,人们总是以盗帅香帅称之,楚留香这个全名,也很久没有人,以这样闲话家常的语气说出。“阁下……”
他觉得面前的原随云变了,但是具体哪里,他又一时不能发现。
原随云毕竟还是那个手段残酷的原随云。他震聋了英万里,残忍的杀害了他,还铸造了蝙蝠岛这人间的地狱。
话音未落,姜晨支了支下巴,好似自己也怀疑起来了,眉尖微蹙,颇有疑惑地自问道,“蝙蝠公子,我是么?”
继而淡淡笑了笑。近于冷笑。
记忆浮现出来,也尽数是一片虚无。这虚无中,唯有各式各样的话语。些许残存的画面,都是极其年幼之时。
论起蝙蝠公子。
原随云。
姜晨……无论是他自己的记忆,或是这具躯体的记忆。都有这个身份存在。
仔细想想,他们口中的原随云,是何种身份。
关中无争山庄少庄主,原东园老庄主的老来子。
在场众人都看着他,手已不约而同摸上腰间的武器。他们的秘密,是蝙蝠岛售卖而他们不得不出大心血交换之物。但若,这岛的主人没了,那他们的秘密,自然也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即便原随云身为武林世家子弟,可有一点他是永远比不得他们的。他是个瞎子!
既是个瞎子,如何比得上他们这些眼明手快之人。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争山庄之名,无人敢不敬原东园老庄主,只是可惜,他这瞎眼的儿子,注定是他一世英名中抹不去的瑕疵。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原随云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但凡武林人士,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因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他再优秀,也不过是个瞎子。
老天爷是否是见不得世上有如此完美无缺的男子,才让原随云成为这样一个瞎子?
事到如今,若楚留香所言为真,那原随云也不再仅仅是个瞎子,他也无疑成为在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姜晨不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等听到蝙蝠公子这个名姓,第一时间想到是花满楼,那一瞬间又深深的觉得花满楼此人终于变得太过遥远,模糊消失之后,唯有原随云原随云原随云三个字以各种声音各种语气来来回回地在耳边反复。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些,又觉得,本该就是意料之中。他所借住的躯体的主人,无一不是这样的人。
如今遇到这般情形,他猛然都不知该先感叹一句巧合呢还是就此顺其自然地接受。
这句“我是么”听起来半分不像嘲讽,倒像真正的质疑。他的表情如此的真挚,一点儿不像是随口无心之言。
楚留香为此一愣,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出一丝一毫慌乱和被拆穿阴谋后可能会有的局促不安,但他失败了。
难道 ……他猜错了吗?
不,此中唯一能做到这些的,唯有原随云一个。除他以外,绝不会有他人。
他想到了英万里,叹息道,“阁下虽震聋了英老生的耳朵,但却还是慢了半步,他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宇,有时一个宇已足够泄露很多秘密。”
英万里最后一声狂吼,只有一个字。“原……”他喉声突然停顿,因为那时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在他说来,那简直比杀了他还可怕。
姜晨稳稳坐在椅子上,连故作的诧然都渐渐隐没,归于平静,陷入沉思。
这具身体对人的辩识,三岁以后就只是气息语音,和一种模糊又清晰的的轮廓。
“哦。”
姜晨放了手,端正了身姿很给面子的应了一句。好似听到楚留香说了什么金科玉律一般,神态认真。
但对于楚留香而言,这句应答,甚至不如不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是阁下所作所为暴露自己,如今真相大白,原公子还有话说?”
姜晨拢了拢广袖,陈述时语气漠然,连原随云平素伪装的那些温柔也懒得做了,“此事香帅既有定论,何必要在下做些无用功。”
楚留香皱眉,“阁下此言何意?”
姜晨偏过头,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才给了个答案,“无论在下作何回应,香帅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结论。正如无论香帅作何反应,在下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道不同不相与谋,何必放上这个如此官方形式过场鸡肋一般的认罪坦白陈述。”
解释若是有用,他也不会……
像他们这般人物,总是将自己认定的是非对错死死扣到他人头顶,并且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有责任拯救天下苍生,岂肯因他三言两语改变定论。何况,他自己本身如此异样的存在,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闻者诛之。异类,绝不会受人的欢迎。
他的语气总是如此从容,仿佛人畜无害。他似乎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局促。
楚留香难得皱了眉头,他看着这个灿灿火光下,一身锦衣华袍清贵无匹,宛若世家公子的少年,心中怅惘一闪而过。他此刻锋芒才露,不再是那般温柔模样,甚至都开始对他冷嘲热讽了。楚留香叹息道,“倘若你早日收手,事情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在他第一次听到他的琴声,曾说过,自妙僧无花以后,已许久不曾听过这般美妙的琴音。
终究没有料到世事无常。拥有着相同琴音的他们,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为何他每每认识投契的朋友,最后却都变得不死不休?如果可以,这世上他最不想为敌之人,就是原随云。他实在是太深不可测,以致楚留香自认为,这样的人,是友还好,实在不适合成为敌人。
一瞬之间,姜晨几乎抑制不住想笑出声来,最后只是惯性地勾了勾唇角,“收手?阁下说笑了。从未出手,何谈收手。”
语气温和,且没有丝毫愧疚。
胡铁花气的咬牙。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胡铁花却明白,楚留香宁愿被骗一万次,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今他既已将自己的推论讲出,那原随云,必然不是个清白的。他的手上青筋毕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着姜晨砸一拳解恨。
姜晨:“非我之过,罪不我愆。”
楚留香看着这张俊秀的面孔,听着这样温润淡然又隐隐有一丝看准他拿他没办法的语气,心中一沉。
这下,有些棘手了。
胡铁花一直看着二人交锋。作为朋友,他自然不会不信楚留香所言,正因信了,他此刻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指着姜晨对楚留香斥道,“我一见到这人,就拿他当做朋友,你们怀疑他时,我还百般为他辩护,可是……”他转头对着姜晨,怒气冲冲道,“可是你却出卖了我。”
姜晨垂眸,沉默良久,双手手指交叠,仿佛没有听到胡铁花这句话似的,“若无要事,便让路吧。”
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当即让胡铁花这直脾气恼了,“放屁!你做这些猪狗不如的事,还想让老子让路!莫做个瞎子,如今又装聋子!”他扭头护住了楚留香,“这一战我来!”
他指的,自然是楚留香之前揽下的,与原随云的交手。
虽然胡铁花平素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他家老臭虫应变能力不错,可如今原随云一招半式没露,即便楚留香应变也无从着手。他提出这一战,的确不过是想为楚留香先探探原随云的底。 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