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卯生请了假后准备启程,凤翔那边犹豫再三,建议王梨不要送她到宁波,“不晓得是不是我观察错误,卯生这孩子太娇惯了。事事都要你们打点,什么时候才到头?”
王梨说卯生这几天心情不好,那凤翔你多多费心了。
“心情不好就要做事儿啊。”凤翔说你们两口子别替她操心太多,她是来吃苦赚钱,又不是旅游享受的。
那边王梨和赵兰商量了后,决定让卯生独自去,“等你唱稳了咱们再去听。”
卯生走前王梨和赵兰各自塞她两万块,掂量着三千块存款的卯生拒绝了,“我的钱够用,行头师傅和师姨都给我送了不少也不用置新的。”赵兰工资不高,王梨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加上前两天和面姐吃告别饭,面姐提到了孙甜,“她说和男朋友分手了心情不好,奇了怪,我都没见过那个男朋友的面儿这就分了?”
对面的卯生心虚,问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分吗?
“说看不到希望。谈恋爱再热乎,最后还是看房子票子车子。”面姐说小白你去浙江,以你的姿色泡个土老板不在话下。卯生牵强一笑,“我就是去唱戏的。”
卯生在印秀和孙甜身上连跌两回,她左想右想觉着关键原因还是和“钱”有关系。印秀且不说,孙甜流露过两个人一起租房同居的念头,卯生没钱就婉拒了。孙甜说不用你花钱,卯生为难,“那也不合适。”
孙甜说她把自己看得太厉害,卯生琢磨这句话好几天,只是没再向师傅请教。她马上到二十二岁,谈了三段不明不白的恋爱,不能事事都要长辈开导。于是卯生揣着满腹心事加三千块和两个大箱子到了宁波。
凤翔还是一枝兰花俏立站前,用那双眼角飞起的大眼睛扫着卯生,随后戳卯生的脸蛋,“年纪不大,心事不少。”
将东西运到车上,凤翔说时间紧,缺的咱们慢慢置办,“白卯生,别怪师姨对你狠心,三件事儿得和你说明白。”
唱戏不能含糊,这是打铁的真功夫做不得假。卯生你能不能留得看你的水平,人家真不要你的话就去找别的剧团。凤翔问卯生你明不明白?卯生点头。
这第二桩,你住我那儿,乘坐我的车,不是白住白坐的。凤翔说师姐和赵兰的面子我得给,但她们太宠你了知道吗?我不宠,卯生你每个月交我五百块房租,吃饭aa。再去考个驾照,咱俩轮流开车。
“师姨你这第二桩是三件事儿啊。”卯生坐在副驾驶想,头被凤翔敲,“就只一件事。我陈凤翔可不是赵兰或王梨,不会宠着你!”卯生说晓得了。
“第三桩,你和我一个团,知道我的事儿会不少,回去一个字都别透露。除非我自己说。晓得不?”凤翔好坏都爱自己扛着,混得好点说了怕被人骂显摆,混得差了怕在师姐那儿丢份。
不让师姐和赵兰送卯生也是因为她还是有点怕见王梨,而柏州小王梨现在坐她身边,双眼一霎,当初那个在练功房里哭哭啼啼伸手心挨打的孩子已经出落成她的搭档。
凤翔将车开到自己小区,陪卯生将东西搬进了自己两室一厅的家。“次卧你去睡,注意住房整洁卫生。”凤翔安排得很快,最后窝回沙发打开电视,见卯生站在客厅无所适从,她眉毛一皱,“愣着干吗?给你师姨倒水啊。”
卯生恍然,见家里没热水,她说师姨你等会儿我烧水。打开冰箱发现一袋开了口的茶叶,水开后给凤翔泡了茶。看水池旁还有新鲜的菜肉,卯生找了围裙就套上,吭哧吭哧地洗切炒煮做了两菜一汤。
凤翔坐在客厅似在看电视,其实留意着厨房的动静,她没和卯生客气,卯生也就反客为主。嗑瓜子的凤翔嘴角吊起,闻到了饭菜香味。
凤翔了然,“恋爱没白谈嘛。”卯生脸红了。
饭桌上坐定,卯生给她盛饭,凤翔说明天才去团里,今天可以喝一点,你给我拿酒。
卯生恭恭敬敬给师姨倒酒,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师姨,我也有个规矩。”卯生吐字得了王梨真传,氤氲四缭的潮气重,懂戏的能听出功夫,凤翔微微一笑,“哟?你说说。”
“我入行前师傅给定下的规矩,就是不碰酒。”卯生说不晓得这边氛围如何,她也是打定主意在外不喝酒的。
凤翔尝她做的毛豆肉丁,味道不赖,“那你这是给我面子了,以前喝过吗?”
卯生说这是第三回碰酒,第一次和师傅尝了点老黄酒,说真的不对味。第二回和……和朋友高兴,喝了点啤酒。
凤翔给她盛了碗番茄汤,“那你和师姨说说第二回怎么个高兴法呗?”她说师姨不会勉强你喝,酒这玩意儿不碰最好,在外面师姨也会替你挡的。但是你和师姨说点小故事,我要下酒。
卯生抓着膝盖微耸双肩,“我没什么故事。”
凤翔轻颦,“你和你师傅像得多,不晓得是不是赵兰怀着你时满脑子都是王梨的缘故。”她说卯生,事儿都写在脸上眼睛里呢,“你就长了张弄烟惹雨的脸知道不?王梨要死要活时也这样。”她将卯生的酒全倒给了自己,“吃你的,吃完你收拾啊。”
第二天提前带卯生见了团长,人家眼睛老道安稳,可初瞥卯生时就惊讶了下,问唱了多久?卯生说学了十几年,唱得不多,老实得让凤翔着急。
团长说那你亮下嗓子。卯生说你想听哪段?
《北地王·哭祖庙》,团长出了个难题,这段子高亢情恸,和卯生擅长的丝竹清雨大相径庭。卯生学过,沉了几秒忽然拔高了声音:呼天痛号进祖庙,未见先帝血泪抛。
这一声抛出来,不单团长,连她挑剔的老婆眼睛都亮了。
卯生唱完,团长还是那双安稳眼,“马马虎虎。”凤翔松口气在一旁开始摸瓜子,团长说试用一个月,唱足十五场,月薪……他先看凤翔,觉得数字马虎不得,又看老婆,看到她比了个“五”,“月五千。”这数字有点欺负人,但卯生从柏州来的,又没有名气,她见凤翔点头,也答应了。
凤翔说那我和师妹去对戏了,带着女孩就出门。
团长说有点儿意思,看着样貌身段,扮起戏装可了不得,老太太们老阿姨们就爱这一款。他老婆也说有点儿意思,“柏州小王梨不就是陈凤翔的徒弟辈儿吗?刚才你听她喊什么?师妹。”陈凤翔花花肠子真多,她说。
花花肠子陈凤翔带着小师妹一炮打响,卯生久疏战阵却不疏戏,四功五法没有因为发不出工资而耽误过。伴奏也是老油条,一听就跟上了点。《杨蛙女找夫》或是《梁祝》这些都是基本功,卯生学新戏还快,连坐在凤翔车里都在记曲背词。她唱得乐不思蜀,哪管是在正儿八经的剧院场子,还是镇子里村社中。
几十出经典剧目轮番来唱,一个月基本都不重样儿。唱完了还有名为师姐实为姨的凤翔指点,兴致来了,两人还在家里换角,凤翔学王梨,卯生学凤翔。
凤翔说你学的不是我,是你妈。她唱戏就是凉水一样,还加了冰块。
日子熟了,凤翔和卯生玩笑渐多,可以拿赵兰说道说道,凤翔说在戏校时人家喊她“小赵兰”,还说以后还得她陈凤翔和王梨搭档,“哼,我就是不学你妈。我要细腻跌宕,婉转悠扬。”
“我妈也挺细腻啊。”卯生听赵兰不少,觉得她底子深厚风格依旧强烈。
凤翔嘴一撇,“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卯生笑,也渐渐忘了怕师姨——为了方便,除了在团里,连在家都喊凤翔“师姐”。凤翔高兴了就“诶”,不高兴了就说白卯生你占我便宜。卯生唱到第二个月,工资提到了八千块。拿到钱就给凤翔买礼物,贵重的凤翔不要,行头她最多,卯生就给她买零嘴儿,瓜子买了五种十斤,牛肉干买全了口味,坚果提了十多袋,还外加宁波特产豆酥糖。
凤翔吃了一天着实累了,“你就知道害我。”但是凤翔大人雅量,人家害她,她还笑纳。正经饭她吃,零嘴儿也塞,半个月后,三十四岁的陈凤翔对着镜子勒腰围喘气,心想着自己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导致内分泌什么的不正常,外加代谢差了。
往秤上一站,凤翔指着一旁伸脖子偷偷看的卯生用松杨乡下话骂,“一边儿蹲着去,坏心眼的东西。”
因为卯生来了家里,她做饭不多只管挑菜,卯生还洗衣服拖地擦窗户,勤劳如家庭妇女,贤惠得让凤翔都唱起《叫一声月英我贤妻》。自从长胖了六斤肉,凤翔开始忌口多干活儿。抢起家务后,凤翔忙了点,卯生轻松得多,改换她瘫在沙发嗑瓜子。嗑掉一粒壳儿在地板,月还贷款四千的凤翔拿拖把头敲她屁股,“吃瓜子都吃得这么难看。”
“师姐,我小时候看你在后台嗑瓜子可伤心了。”卯生说你那会儿化好妆准备唱林妹妹,仙女一样对着镜子盘头饰,眼睛水冷冰清的,不晓得多好看。我还想,这要是哭了贾宝玉得心碎。然后你从小袋子捏一粒葵瓜子,搁门牙下一轧,那响声是脆,我心也提前碎了,“仙女怎么能嗑瓜子呢?”
拖地的仙女笑得扶腰,“你没看出来我在瞪你这个小兔崽子?”
卯生为什么是小兔崽子?第一,因为她是赵兰的女儿。第二,赵兰是王梨最喜欢的搭档。第三,王梨对赵兰的女儿不晓得多上心。最后,陈凤翔在王梨身边唱了十年出头,王梨还是兜圈子到了赵兰身边。
综上所述,卯生是个让陈凤翔不喜欢的小崽子,小崽子不知道自己亲妈在师姨或师姐心里成了情敌。
小崽子白卯生说我知道你瞪我,因为我一去后台师傅就不太和你说话了,老找机会教我这里那里的。
凤翔妙目一转,从两颊红到了颈子,“你懂个屁。”继续低头拖地,屋里也安静了会儿。
卯生没来宁波前,凤翔过一个人的日子,半瓶老酒喝一个月。阳台种的茉莉花奄奄一息,屋里人气儿淡薄如水。现在就算不出声,凤翔抬头低头就看到卯生那张惹事的脸,扭身能看到抢救成功的茉莉花吐着香蕊。
“昨儿那个土豪的妈来后台拉你的手,塞了多少?”凤翔好奇地问。
“呀,我忘了数。”卯生跳回房间找到那个被随意塞到双肩包中的红包,数了数后咋舌,“一万块。”江浙沪的观众多富裕?她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吗,我以为是请剧团的东家发的红包。
凤翔师姐说收下吧,这也不算破了规矩,咱们又不是在国营剧团里唱。但你别飘,这是对你的肯定和喜欢,几分在脸,几分在戏你心里要有数。
卯生的脸已经探到凤翔面前,“有人还劝我去参加选秀呢,师姐你看这脸有几分?”
凤翔说不要脸,再揉卯生的头发,“长了,要不要剪?”凤翔的指尖柔中有力,熟悉的感触像从梦里飘来。凤翔又搓了她的脸,卯生却愣了下,四目相对,卯生先怂了眼神,“要的。”
于是打扫好卫生后凤翔坐理发店里翻杂志,托尼拿着剪刀摁正卯生的头比划,看着凤翔欲言又止,只好小声问卯生,“那是你……妈?”
不巧凤翔听到了,她浓艳的眉目染上丝怒气,倒显得整个人又年轻了些,卯生说是我姐姐。托尼嘴甜,“漂亮姐姐,你妹妹剪这么长可以吗?”他将梳子放到卯生脖子上方。
凤翔看着卯生,女孩笑,“再长点儿,你问我就好,别找机会和我姐姐搭讪。”
托尼不好意思地笑,再看着镜子里的女孩问,“你们做什么的啊?模特吗?”
卯生笑了笑,模棱两可地嗯了声。她从镜子里看侧后方的凤翔,师姐托腮瞄杂志,又抬目看自己。那一眼不像孙甜的甜,倒像印秀的忍——好看又仓皇。
卯生闭眼,想着自己这段时间忙到没空为分手神伤。师傅说有始有终,那个“终”却是孙甜给的省略号,卯生觉得该画句号了。
理完发,卯生和凤翔找地方搓一顿,卯生说师姐你先点菜,我去打个电话。电话打到卯生红着眼睛鼻尖才回座,她凝视着水杯好一会儿,问凤翔,“师姐……”
“好好唱吧,你这两个月唱得开心不是吗?”凤翔双目垂下,“累是真累,戏里修行不累怎么行?做人那点子苦楚遗憾你就放进戏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