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周末竟然没在七天定到标间,俞任说那就两个大床房。前台却笃定地说,两张也没了,只有一张。别说两个女孩子睡,两个男孩都够了。
卯生刚说完对自己没信心,这会儿要鼓足勇气对俞任道,“那……那就大床吧。”
俞任让卯生先去洗漱,自己对着电视换台。
她一直觉得卯生是个傻孩子,可卯生竟然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念头,好学生俞任当时就回,“我是什么妖精还是洪水猛兽?拉你一下你就没信心了?”
唱生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笑出大白牙,看着前方的路轻轻吐了口气,“不是。”
屋内空调开得暖燥燥,卯生穿着睡衣从洗手间出来,边擦头发边找水喝时见俞任摘了眼镜揉着额头,“不舒服?”
俞任说没事,今天不学习反而头还疼起来了,也许是出汗又吹了凉风的缘故。她从书包里也找出睡衣——在寝室塞洗换衣服进包时,见两个室友有些忍不住八卦的模样,俞任说,“我初中好朋友,女的。”
两人这才“哦”了声,脸上的诡异笑容完全褪去,转向了一本正经的笑,“玩开心啊。”俞任给她们的感觉向来是热情中藏着疏离,她似乎和谁都能相处得不错,和院系老师更沟通自如。明明同年人,俞任老练又温和,一出场就给她们“大姐来了”的印象。难得大姐有状况,没想到只是四平八稳的同学来访。
俞任笑,“小八婆。”心里却想,要是她们知道是自己喜欢的人会如何?俞任很清楚半个字都不能吐,她不能假想人人都开明宽容。
两个女孩都洗漱好后已经过了十二点,俞任吹着头发,看到镜子中的齐刘海愣了愣——这是卯生曾经建议的发型,现在可能有点过时,卯生说“这发型太牢固,也挺好看的。”俞任就气起了卯生,她压根不明白看起来心思老成的俞任,内心还藏着十三四岁的幼稚。
也许是时候换个发型了。俞任的手指挑起发丝,任热风送进发隙。
学业上很注重体系学习的俞任发现感情没有知识体系可言,其中的概念和关联处在不断地翻转中。卯生的“没信心”是不再有信心对接她们之间过往的感情,还是不自信于她现在的处境?
处境是人造就的,卯生和印秀走到一起,是谁造就的多?俞任对人的琢磨多在利益框架內,唯独对卯生,她的思绪不时被那个叫“嫉妒和不甘”的情绪左右。
钻进被窝后,两个人各贴向床沿两侧,中间空出的地方竟然还能再睡下一个人。卯生揉揉鼻尖,“的确挺宽敞。”她说完就翻身朝外对着墙壁,“先睡吧?”
俞任没回应她,关了灯后睁眼看着天花板,夜是黑的,心是亮的。她嗅到了卯生的紧张,哪怕两年没有亲密过,可她还是察觉到、也相信卯生和那年公交车上双手握住膝盖目不斜视的卯生一样。卯生藏不住话,她的身体会泄露出那些千言万语。
也许印秀是个优秀的恋人,她能抓住卯生一时时的脆弱,收线,拉网,再跳进去将自己和卯生缠在一起。俞任真的不平,白卯生是那墙头草?
呼吸越来越重的俞任让卯生以为她不舒服,女孩马上开灯去看俞任,发现她偏过脸躲进了被窝,“俞任?”
“明天去看《红楼梦》。”俞任带着鼻音。
“嗯。”虽然师傅带卯生看过好几场,但多听多观摩肯定有用。
“我最讨厌贾宝玉了。”俞任伸手从床头抽纸擦眼泪。
“嗯。”卯生觉得俞任在指桑骂槐,毕竟俞任的口才她见识过,下一秒俞任可能会问,“你觉得白卯生和贾宝玉有什么区别?”
卯生双手枕在脑袋下,偏脸看着俞任幽幽道,“我怕我不能给你全部。”
俞任想要全部的,但现在卑微得连部分也肯。她翻身压向卯生,看着女孩的眼睛,“我可以。”
卯生避开视线,“不公平的。”
公平什么的留着以后慢慢算,俞任笨笨地吻在卯生的唇上,马上分开后见卯生吃惊地看着自己,她撇嘴,“你都快二十周岁了。”
这样孩子般的俞任只在自己面前显露,卯生摸唇,“可我——”卯生的话没说完,俞任又压在她唇上,弹性的唇瓣摩挲着卯生的。
卯生双手抓住床单,不由得闭上了眼。几个月没有体味过情动的她快被俞任的坚持与霸道撬开,她头皮发麻时,俞任的手捧住了她的脸,“卯生,别总让我这样低三下四,我脸皮已经厚到自己都认不得了。”俞任有自己的骄傲,但在卯生面前折叠了起来,她水汪汪的眸子因为近视有些迷蒙,眉头再皱了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身下的女孩抬头吻了她眉间,“对不起,我还不能忘了她。”卯生和印秀在一起时没忘了俞任,当俞任飞蛾扑火时,她心里又出现了那天舞台上印秀的眼神。
俞任的眼泪坠在卯生脸上,她推开女孩坐了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迷乱得将一切理智都抛却了。
“我没能来上海,对不起,我失约了。”卯生也坐起来,她惊慌失措地拉俞任的手,“我……俞任,我喜欢你,可我……”卯生说不出她对俞任的喜欢不是强烈的占有-身体,不是对印秀那样的荷尔蒙上头。
俞任明白了,“我和她,你爱谁?”或者“我和她,你选谁?”这个问题意味着无能地投降,俞任没有问,答案已经如此明显。她下床去洗了冷水脸,冬日的脸部很容易感受到湿度迅速蒸发,没一会儿俞任的脸就干燥起来,眼眶再湿时就变得干疼。
清醒过来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拧开冰冷的矿泉水一气喝了一半,现在不仅脑子凉了,五脏六腑也降温成功,空调换气扇的噪音是屋内唯一的声音,俞任看着地面好一会儿,抬头对卯生勉笑了下,“我明白了。”一夜无话。
卯生说她来看看俞任就很开心,可第二天两人逛了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和商圈,显然都提不起劲儿。成年人和小孩子都一样,怕在乎的人失望。
俞任将卯生送到公交站台回火车站,她和车窗内的卯生挥手,卯生双眼动了动,似乎想哭。但最终还是笑着示意俞任快回去。她让俞任失望了,她坚决地将初恋划上真正意义上的句号。给身后的俞任发信息,“俞任,你是我心里无可替代的家人。”
直到她坐在候车大厅才收到俞任的回复,“谢谢。”两个字的礼貌客套让卯生怔了很久。
回到省城的卯生还有些恍惚,她登上公交才发现这不是回家的那路,而是去开发区曾住过的小区。将错就错地下了车,卯生站在许久未来的小区门口,明知道这儿等不到印秀,也进不了旧日的家门,她还是来了。卯生打开手机翻到印秀的痕迹,她们的对话已经被压到了后面。每到这时,卯生就会编辑一条总会被提醒“发送失败”的短信,印秀收不到,但是她的短信栏会回到首位。
今天卯生发的是,“55。”这是她给印秀发的第五十五条捞位置的短信,上面一排几乎全是数字:54,53……1。偶尔夹着一句卯生的怨言,“我爱你。”
印秀没说过这三个字,卯生却记得她眼睛里无数次写了这几个字。发完“55”后,卯生又接了一条,“我还是爱你。”
隔了两周,面姐和期末考结束准备回乡的孙甜喊卯生再去吃便宜火锅,等越剧小生的档口,孙甜自己开了瓶啤酒先喝起来。面姐“啧”了声,“你看,同样是艺术工作者,小白的自觉性就高得多,她从来不沾酒。”剧院有时下乡唱戏,遇上热情的工作人员准备饭局总要碰上酒量惊人的基层干部。
他们格外希望和漂亮的女演员“碰一杯”,如果女演员拒绝,他们劝酒就更来劲,“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卯生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次其他演员都多少碰了些酒,而她被一位副乡长反复劝了四五回,对方将酒杯“砰”地搁桌上,脸上已经显露不悦。连领队都劝卯生,“小白你就喝一小杯,意思一下吧。”
女孩还是不骄不躁道,“不好意思,我喝不了酒,嗓子一碰酒就会哑。不是不给您面子,是我靠这个吃饭,您不能砸我饭碗。”
对方再不高兴,领导再觉得尴尬,卯生都一直坚持这个原则。渐渐的,轮到别人给她敬酒,领导第一个跳出来制止尴尬于萌芽,“她不能喝,滴酒都沾不了。”
孙甜喝下一大杯啤酒,“我以后不是去当中小学音乐老师,就是跑场子的,当不了艺术家。”
“和吴强闹不痛快了?”面姐问。吴强是经常一起唱k的那位陇西大学合唱队老乡,他对孙甜有意思很久了,据说最近攻势猛烈。
“和他?”孙甜摆摆手,“没戏,他不是我的菜。”惹到孙甜的是白卯生,单独约了卯生几回,她不是说加班就是下乡,或者家里有事。可只要说,“白卯生,有个小场子的演出你来不来?”别说两千块一千块,五百块卯生都开心地来。
白卯生明显躲着她。孙甜从面姐这儿听说了卯生不少事:柏州人,转学到的省戏校。妈妈唱过越剧,师傅是个本省越剧牛人。家学渊源深厚,样貌嗓音在团里是“后备中坚”,讨同事喜欢,招领导讨厌,因为这孩子不给酒桌面子。
孙甜从卯生这得到的认识是:喜欢过两个女孩子。但是不喜欢孙甜这个女孩子。她脑子里一定是疙瘩汤,从孙甜那句“你在追我吗”之后,白卯生就吓得不敢单独赴约。
今天她倒是会来,多半也是面姐的面子。
面子不够用的孙甜又喝了一大杯,“烦呐!”烦白卯生给她卸妆,烦这个人做人厚道,烦她在自己脑子里阴魂不散。
卯生准点踏入火锅店,手里还提着两包特产,她笑眯眯地先脱下大衣,越来越瘦的身材就在宽大的高领毛衣內吊着,“给你们买了些特产,正好春节可以带回家。”
面姐说谢谢,你这么客气干吗?孙甜说要你多事。一听就来者不善。
卯生也不生气,将特产放在孙甜椅子旁,“是,是,我多事,你多包涵。”
孙甜扭头喝第三大杯啤酒,面姐意识到问题所在,“小白,你怎么得罪咱们小甜甜了?”
卯生给孙甜和面姐涮肉,面含春风道,“是上回聚餐我把咕咾肉吃了一半?”
“甜不啦叽的,谁要吃?”孙甜白了眼明知故问的卯生,“这么高兴?谈恋爱去了?”
卯生笑,“没恋爱谈,是我妈说春节旅游,不用我出钱。”卯生将肉放进孙甜面前的小碗,“吃啦。”
孙甜继续翻白眼,但筷子精准地夹了肉送进嘴中。
面姐托着下巴看她俩,“我怎么觉着,你俩有点小两口的意思呢?”一句玩笑让孙甜红了脸,卯生低头笑,“面姐你老爱涮我。”
“不是涮啊,说真的,有时和小白对唱,你不知道她那眼睛盯得我心里痒痒的,哪个男孩子有这双眼睛我就早扑上去了。这女人和男人的眼睛不一样的,没那个冲劲儿莽劲儿,可干净了。”面姐夸着小白,换来她再夹一筷子牛肚讨好,“咱们面姐的眼睛才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面姐更啧然,“小白,你要是男孩子,一准儿是个大祸害。”
“她是女的也照样祸害。”酒精上脸的孙甜给卯生夹菜,见卯生愣了神,桌下踢了她一脚,“吃你的吧。”
卯生承认自己祸害过俞任,发了那声“谢谢”后俞任就没再和自己联系过。但对于祸害印秀这一事她不承认,甚至她觉得印秀祸害了她。印秀不知不觉地在她心口烙了一大块疤,在愈合和撕扯中反复。卯生现在对走穴赚钱别样感兴趣也源自印秀的选择:和浩哥合伙开店。如果她白卯生能出手几十上百万,印秀可能不会离开自己。
腿又被孙甜踢了一脚,“吃啊。”
“哦。”卯生乖乖地吃东西,酒上头的孙甜看着卯生时眼睛定定的,而面姐的眼神别有深意,她解释,“她太好看了。”
卯生脸红,“别这么说。”赵兰就曾经叮嘱自己,“你和谁谈恋爱我不管,但是你不能仗着好看到处撩拨人。”对此师傅不同意,“咱们卯生不是那种人,再说,好看也不是卯生的错。”
“诶?”赵兰盯着王梨似笑非笑,“那是谁的错?”双耳开始红的王梨就捧着杯子喝茶不语。
年前告别餐吃完后华灯初上,喝了两瓶啤酒的孙甜靠着卯生站稳,“你给我拎着,送我回学校。”面姐听了又一惊,但将好奇压回肚子,“小白你送甜甜吧,我住得近,自己回去就行。她喝了酒我也不放心。”
卯生想说你就放心我?最终还是稳稳搀着孙甜往师大走去,路过省城的知名景点护城河桥头时,孙甜似乎走得有些累,她张嘴哈出酒气,熟悉的味道和姿势让卯生又想起印秀,“还是少喝点吧。”卯生说。
“你让我少喝我就少喝?”孙甜看卯生,“你现在单身还是在恋爱?”
卯生无奈,“嗯……不好说。”她可能还在恋爱,只是和想象中的印秀。
“蔫了吧唧的,”孙甜拉着卯生坐下,屁股被冻得一个激灵,“你为啥看着总像心里有事呢?你想哪个女人呢?”
卯生说她还好,真挺好。也不是想着谁,想着谁她也不能告诉孙甜。
孙甜却伏在她肩头哭起来,“去球吧,我喊你你为啥不出来?你当我傻呢?”她往卯生肩头擦着眼泪时,卯生却看到印秀陪着一个中年女人也在逛护城河,中年女人扭过脸,用柏州方言说,“没什么看头。”
而印秀看到了卯生,她的眼睛深不见底,像没有任何情绪一样转向河面,“那去逛逛商场吧。”印秀没和印小嫦像很多母女一样手挽手,她走了两步,忽然低呼了声,印小嫦问怎么了?
“没事,脚扭了下。”印秀穿得是半高跟高筒靴。
“这点高度都穿不好。”印小嫦时常得意于自己可以驾驭十厘米以上的高跟。
印秀扭头看了眼鞋跟,感觉身后站着人。她意识到那是卯生,紧张得拉起印小嫦加快了步伐,这一快,就又扭了下。
“要紧吗?”是卯生的声音,随即她扶起印秀,而孙甜也跟了过来。
“没事,谢谢。”印秀一瘸一拐地离开,今天运气不佳,带着印小嫦逛逛省城,却碰上了老冤家。印秀脱开卯生的手后慢慢往前走,她一直觉得卯生在身后目送。走到护城墙时她才回头,这一眼忽然震得她眼眶充泪,因为卯生还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失望和不舍。
“前女友?”孙甜好像有点儿懂了。
“嗯。”卯生说,“孙甜,我不适合谈恋爱,不是一个好对象。因为我给不了别人所有了。”冬日的风刮得卯生耳朵疼,她捂住双耳,眼看印秀越走越远。
“我不介意。”孙甜拉卯生的手,“去球吧,人家都不理你。”
卯生听了悲从心来,好久没哭的她低声呜咽起来,“她真的不理我了。”她们都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