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医疗卫生系统子弟的提前补课风是市立中心医院耳鼻喉科老左家掀起的。他那钢琴十级的文静儿子左鹤鸣中考成绩本来全市第二十六,但是拿过市级表彰加了二十分,加上少数民族又加了分,一下子就将他送到了市中考状元的位置。相比下,裸分全市二十名的俞任就显得没那么耀眼。
关上办公室的门,俞晓敏脸上褪去刚才在外的客气热情,对看小说的俞任说,“不就是加分了吗?不加还比你少五分。”她看女儿不以为然,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后忽然抽走俞任手中的小说,“别看了,下午咱们去八中那个老师家报班。”
俞任从成绩出来后以为自己还能快活两个多月,结果没几天就被竞争心旺盛的母亲送到补习班学习。一开始只说好了只补数学,俞晓敏一打听左鹤鸣还报了物理英语,咬咬牙全都给俞任续上了。
“高中不像初中,内容上跨度很大。初中你靠着学习踏实、勤快刷题能考得不错,高中是基础和难度同样重要,不超前适应你跟不上。”俞晓敏当年高考理科是松阳县第三名,是俞庄上空高高挂起的文曲星,“我当年填志愿太保守,要不我这个成绩不说清华,念个上海交大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她说的是实话,在学习方面,她对俞任要求高、盯得严格。女儿优秀的中考成绩本来让她开心了半天,得知左鹤鸣后来居上她就悔极了:“他真么就拿了市级表彰呢?你不是团支书吗?市优秀学生干部为什么不是你?”
俞晓敏又笃定地自问自答,“肯定是老左那妹婿的功劳,他在宣传口工作,有门路。”
其实俞任知道部分原因,当时为了防止影响她的学习工作,初二下学期时,班主任张老师报上左鹤鸣的名字时还特意和她交心,“俞任啊其实老师第一次报的是你,但是育才中学连续五年的市优秀学生干部基本都是女生。校长说男生太少了,今年如论如何也要拔个男尖子。”
“拔”这个字眼用得很精准,俞任文字触感很好,她问张老师,“优秀学生干部不是‘干’出来的,是被‘拔’的?”
张老师尴尬地笑了笑,“明年,一定是你的。”俞任等到初三,这年的优秀给了隔壁班一位女生,而张老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没再提这事儿。当时俞任不晓得这里头名堂多,以为不过是个表彰奖状的事儿,但真看到落实在分数上也傻了眼——还能这样?
拿了市状元的左鹤鸣铁定要去八中尖子中的实验班,而俞任还要进行分班考才能入。省老牌重点柏州市八中有个规矩:中考全市前十名才能免试进实验班。
重重压力之下,俞任只能对邀她去游乐园的白卯生说抱歉,背起书包过起比初三还忙碌的补习生活。
数学老师是特级,上课直接说“没自学到高二的学生做好心理准备,我这儿的学生都是默认已经具备高一水平的。”一番话惊出了俞任冷汗,她早就在自学高中内容,但只有母亲俞晓敏能辅导解惑。真要说学得如何她不敢打保票,还等着进高中查缺补漏呢。
物理老师是带奥赛训练营的,“物理需要点天分的,初中物理靠记忆力就能学好,高中物理是重新学习一门语言。”接着就拿起了全国联赛卷,什么费马定理高斯定理让俞任差点两眼一抹黑。
英语老师更是夸张,“其实我不愿意带你们上什么衔接课的,我平时除了在八中上课,基本只带考托福或者sat的学生。”头节课的摸底考试难得俞任抓头发,那些单词有一半不认识。
早听说八中里牛人遍地,但没听说变-态这么多。俞任觉得自己只是个乖乖的准高中生,想踏踏实实地打好基础。初中里学习任何一门功课都有条不紊的俞任仿佛被扔进一锅沸腾的热汤,她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攀爬上岸。
她和俞晓敏去谈先不上这种尖子班,自己想重新梳理下高一的教材。俞晓敏却说,“左鹤鸣能跟上,我女儿一定也行。”
都讲究个事物发展规律,怎么俞任骑驴看唱本时,周围都坐上了火箭?好在她这样的人在辅导班里不在少数,她的同桌是个短卷毛、戴着眼镜的女孩,在物理老师唾沫星子乱飞时她偷偷在下面看自己的厚厚的书。
下课时俞任见她合起来书,封面赫然两个大字:《导论》。往上面两行小字扫:任何一种能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作者康德。
糟蹋父母补课费的卷毛同学见俞任盯着她的书,问,“你想看?”
俞任摇头,“不不,我就是……没什么,你看吧。”
卷毛偷偷瞟了眼物理老师,“那是我姑父,我家里可没钱送我来补习,我是来蹭课的。”她捂住嘴掩盖哈欠,在一群快速收拾书包的钟表怪中显得格格不入。各处跑辅导班的学生几乎人手一表,精确瞄着时间踩点和安排学习。
小卷毛等俞任一起出了老师家的单元门,“你叫俞任是吧?”她肤色甚至可以说苍白,睫毛和眉毛也是淡淡的黄色,单眼皮小眼睛神采奕奕,“我叫怀丰年,以后咱们都在八中学习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名?”俞任好奇。
“第一节课被老师问傻的不是你一个人,可被问傻后还提问老师的你是唯一一个。”叫怀丰年的女孩笑,压低声音像说秘密,“我也听不懂,太难啦——”再推推眼镜,“我以后学文科专业,反正3+1+1,我考得起。”3+1+1是柏州市所在的秣西省实行的语数外加任意两门文理单科组合模式。
其实俞任很想问,一个女孩为什么叫“怀丰年”这样猛一听很男性化的名字,她嘴里慢慢吐出,“怀——丰年?”
“我妈怀我那年经济增长开始下降,到我出生那年预计更低,所以我爸心忧天下,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怀丰年笑着解释,“这个嘛可以解释得清楚,1988年价格闯关,第二年开始给过热经济降温,到我出生那年进一步压缩了社会总需求,所以gdp增速放缓。”
俞任想了想,“你是90年出生的?”
“这个不算什么差距,我们同一届的。哦,八中大门东边第二家馄饨店是我家开的,有空来吃啊,我请你荠菜大馅儿的。”十三岁的怀丰年给在补习班挣扎的俞任最后致命一击,那会儿她不懂什么叫“卷”,可这事儿过了十多年,她每每想起那个窒息的夏天,都感慨一声,“能活着真不容易。”
转眼暑假过去了一大半,俞任终于在最后一周逃离了补习班,揣着满满一脑子浆糊陪爷爷奶奶住了一周。回家后打开电脑,只见白卯生的留言多了好些条,俞任找了半天,确认没发现什么情情爱爱,而白卯生邀请她在自己大姨妈来前的那一周赶紧见一面,要不她吃不了冰淇淋了。
约的地方是近熙街麦当劳,那里距离白卯生家更近,这也是俞任极力建议的。毕竟放了白卯生好多回鸽子,她不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去找自己。而经过好几周公式单词的轰炸,俞任只能在夜深人静、入睡前半小时想想白卯生:她是不是又长个头了?她暑假和谁玩儿了?戏校里的姐姐妹妹都很漂亮吧?
天快黑了,俞任早到了四十分钟,一边吃圣代一边看着数学资料,眼睛发胀时她挪向窗外,瞧见对面网吧赫然走出了一头紫发的白卯生。白加黑是标配,白加紫是奶茶里的糯米丸子。糯米丸子一样的白卯生在霓虹灯下也白得耀眼,衬得头上紫发越发妖娆。
俞任差点呛到,正要定睛看那究竟是不是白卯生,就看见那只紫毛兔子被身边不晓得是姐姐还是妹妹的人拽到旁边胡同口。
兔子被抱了,还被按住两只爪子摁在墙壁上亲了脸。随即那个女孩消失在胡同里,剩下白卯生做贼心虚地摸着脸。
身边搞学习的人骑了火箭也就罢了,怎么前几个月才来大姨妈的白卯生也乘上了飞船?俞任怔在麦当劳里,确定自己仅仅上了七周补习班罢了。q里的白卯生还是那样傻兮兮,她以为除了时间变了,一切不会变。
对面的白卯生摸了摸紫毛,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和破洞裤乖乖等红绿灯过马路。在橱窗外见到俞任时立即笑出了牙,她奔到还傻坐的俞任面前,“你来多久了?”
“才来。”俞任见底的小碗说了实话,她推开碗,无措地放下手往座椅后靠了靠,“嗯,我先吃了点。”
“等着啊。”白卯生又快乐地去点餐,站在老远的队伍里时对俞任咧嘴笑了,看得出她很开心。不晓得是因为黑灯瞎火下自以为无人看见的那个亲亲,还是见到了俞任。
俞任手脚有些发凉,也像使不上劲儿。她想逃离这里,可白卯生又高兴地端着托盘快步而来。俞任沉默地接过饮料,“嗯……刚刚你?”
“我在对面的网吧啊,二十三中的小姐妹约我来打几盘。”白卯生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她不读职高啦,说是要去深圳打工。”
俞任的心口还是发紧,她看着托盘内的广告垫纸时,白卯生将一颗碧绿的水滴翡翠石头放在鸡翅旁。她收回手,十指交叉搓着,“赶着今天见,因为知道你生日要到了。我怕一开学很难见到你。
“这……这是我和师傅学了两个月的打磨,虽然有些地方还得找人帮忙,像这个穿孔——”
俞任看见水滴石上方穿着的红线。
“还有抛光,也是师傅帮忙的。”白卯生忐忑地看着俞任,“生日快乐。”她为了这个小工艺品先后戳破六七次手指头,但真正做成功时觉得开心极了。她直觉喜欢俞任会喜欢。
果不其然,俞任拿起了水滴翡翠在手中欢喜地摩挲着,“你刻的?”
“嗯,一条龙,你的属相。”白卯生指着反面,“还有‘俞任’两个字。”紫毛糯米丸子笑得灿烂,“为了庆祝大功告成,我特意去染了个紫发留作纪念。”
俞任想了想,白卯生的确偏爱紫色。
“上了戏校不让染发,我当然趁着暑假好好过个瘾。喜欢吗?喜欢就戴上吧。”白卯生眼睛亮得俞任不禁微笑。
要不是刚才那个小意外,俞任不知道她能不能克制自己去抓白卯生的手,也模仿那个二十三中的小姐妹咬一口糯米丸子。就这么一分神,“白卯生”三个字才下了火头,又上了心头。
“白卯生,你个二傻子……谢谢你。”俞任说。
白卯生低头笑,“不客气……你,周末放假,我会去找你的。”白卯生支支吾吾,“我……我可能,会……挺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