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起好了,孤零零地立在林中。
太阳升到高处,照了进来。
纪心言往坟上放了一枝野花。
沈少归看着看着,忽然说:“有点羡慕他了。”
纪心言弯弯唇,转身对他行礼,道:“谢谢大人。”
“谢我做什么。”沈少归道,“该是韩大人谢你才对。”
纪心言默然,不知说什么好。
她也没想到,最后送原野的竟是沈少归。
离开林子,回到卫所已过了午膳时间,小厨房给沈少归重新起了火。
两人过去时,正遇上林游提着个篮子从厨房出来。
厨房用的竹编篮子放他胳膊上极不协调。
“你在干什么?”沈少归问。
林游有点嫌弃地把篮子递给他看。
纪心言好奇地瞅了一眼,见是一篮子切下的鱼尾。
林游道:“这两天放的鱼干都臭了,我来换点新的。”
沈少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辛苦了。”
林游的眼神在他二人间打个转,带着不满的斥责看了沈少归一眼,然后提着篮子往东院去了。
纪心言疑惑道:“好奇怪,拿鱼尾做什么。”
“还不是那只小猫,那天后再没出现过。”沈少归道,“我知道你喜欢,就想用鱼干把它引出来,结果猫没来,鱼干都臭了两拨了。”
纪心言看他一眼,抿唇不语。
不管沈少归的示好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决定装傻到底。
挖了一上午,纪心言又饿又累,快速吃完饭,一回到房间,就趴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直到晚膳时分,沈少归派人来送饭食才把她叫醒。
醒来时,她发现手指上被铁锹磨出数个小泡,手腕处也隐隐发酸发胀,长久不劳动的胳膊更是沉沉的,拿筷子都微微发抖。
换衣服时,那个令牌掉到地上。
纪心言看了片刻,才将它捡起,往韩厉房间去。
自原野死后,她还没见过韩厉。
她知道他一定会难过的,所以这一天一夜也没去打扰他。
扣响三声,得了回应,她推开房门。
韩厉坐在桌边,穿着便装,神色悠闲,手中捧着一本半卷的书。
圆桌上摆着水果茶点。
见她进来,他将书半扣到桌上,提声道:“于初。”
一个青年应声进来:“大人。”
原野没了,代替他跟在韩厉左右的是这个叫于初的男子。
他比原野大上几岁,性格沉稳,话很少,但办事速度很快,效率超高。
纪心言也认识他,只是从未说过话。
韩厉道:“没我吩咐不要让别人过来。”
于初应是,关门离开。
韩厉的淡然与纪心言的沉重形成反差。
她忽然觉得站在这里有些尴尬。
她把令牌往桌上一放,说:“我就来送这个,那我不打扰你了。”
简单的动作使衣袖上提,露出一段手腕。虎口下一片皮肤磨得发红,隐有破皮之势。
韩厉目光在她手上停留片刻,道:“我是让于初把别人拦住。”
他示意椅子:“坐吧。”
纪心言迟疑着没动。
韩厉看她一眼,笑道:“怎么?要我扶你?”
纪心言也想笑着回应,但她扯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她依言坐下,目光落到半开的书上。
封面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兵法辑略》。
“大人在看书?”她问。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韩厉将令牌收起,“倒忘了要把这个收回来。”
“是原野让我转交的。东西给你了,那我走了。”纪心言道,“大人继续看书吧。”
“你的手怎么了?”韩厉问。
纪心言看了一眼,右手腕处些微发红,旁边还带着磨出的水泡。
“不小心蹭到了。”她将手腕收入衣袖中。
“给我看看。”韩厉说着,伸手过去。
“不用了,过几天就好了。”纪心言往后躲了下。
韩厉顿了顿,收回手,道:“过几日有商队往临淮去,到时你和他们一起走。”
纪心言轻轻嗯了声。
韩厉想了想又说:“那些金子玉器路上小心别露了白,到临淮先去趟府衙,替我问候一下俞大人。”
纪心言明白,韩厉与俞岩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这样做无非是让她有借口见到俞岩,让俞岩知道她要在淮安城定居。
这层关系虽远,但以后做事会方便很多。
韩厉这个人实在太拧巴了。他的关心是不是真的?他的冷漠是不是真的?纪心言已经分不清了。
她感念在心,一时情动,忍不住道:“大人,你很喜欢炎武司吗?”
韩厉看她,说:“只要炎武司在一天,我都不会离开。”
纪心言抿唇,低声道:“我以为原野至少不至于死吧。”
他确实是奸细,但也真心想投靠炎武司。
没错,反水的奸细不配得到重用,但只是得不到重用,怎么也不该轻易被抛弃。
这么狠的皇帝,这么无情的炎武司,根本就不是个好地方,好人进去也会变成坏人。
韩厉淡道:“原野是咎由自取,他以为自己是谁,居然妄想保住两边的人。这是他性格中的软肋,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
纪心言听着很不舒服。
她并不赞成原野的做法,但这个人毕竟跟在韩厉身边多年,哪怕养只小动物也该有几分情谊在。
他怎么能如此浑不在意。
她开口:“难道不是因为他心底还有一丝善念吗?”
“是啊,他善良,所以只好他去死了。”韩厉轻描淡写。
纪心言摇头:“善良也能成为一个人该死的理由吗?”
“没错。”韩厉回道,“善良、单纯、乐观……对有些人来说,这些都是错,都是该死的理由。”
纪心言嘴唇动动,呼吸有些急,她想狠狠地跟他争论。
善良单纯乐观,这些都不是错,错的是抹杀它们的人。
但她最终只是咬紧下唇,低喃道:“确实,很少有人能像大人这样。”
韩厉顿了下,抬眼看向她,问:“哪样?”
理智到无情,纪心言心想。
但她只敢在心里说。
她抿着唇,用沉默来回答。
然而韩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定要等到下文。
纪心言清清嗓子,试图蒙混过去:“其实原野也傻,大人有办法去掉蛊虫,他若再等一等,就不至于……”
韩厉忽然笑了,冷淡地开口,戳穿她内心深处一个细小的想法。
“你在怪我,怪我没有救他。”
纪心言没说话。
是怪他吗?可能有点。
这一路行来,他对原野的态度,就像一个兄长照顾身边的孩子,有关心有督促有批评。
然而,他明明可以与原野互相协助去除蛊虫,却独自瞒了下来。
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言,身边根本不需要有人,不管他表现的多么上心,血仍是冷的。
纪心言也怪自己,她分明知道韩厉是反派,却仍在相处中对他多了些期待,以为他骨子里并非那么绝情。
“没有,我有什么立场怪大人。”她讪笑着说。
“知道就好。”韩厉冷道,“你什么身份,敢这样跟我说话。”
纪心言怔住,茫然地看向他,好像没听懂似的。
房间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韩厉终是受不了她的目光,移开了视线。
纪心言偏头看向别处,用力眨眨眼,轻声说:“我只是可惜,大人身边少了唯一一个关心的人。”
她低头笑了下,嘲道:“不过大人说过,你身边不需要有人。想来也不需要别人的可惜,是我多事了。”
她快速起身告辞离开。
一出房门,落日的余晖从侧面照过来,刺得她眼睛疼。
她一走,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些微残光照出空气中的灰尘。
韩厉盯着桌上的兵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于初!”
“大人。”于初开门进来,垂首等着,不急不躁,也没有表露出半点好奇与兴奋。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司使该有的样子。
韩厉沉默良久,问:“还记得芜河上唱曲的小燕儿吗?”
“记得。”
“去找她。”
“是。”于初领命,迅速离开。
韩厉面色阴沉。
他做错了一件事。
他低估了汪帆除掉炎武司的决心,更没想到,原野根本没吃解药。
若早知原野蛊毒未解,活不过一时三刻,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放走他,引起沈少归怀疑。
幸好,此事尚有回旋余地。
纪心言没有要安王妃送的身份,变相地让安王府欠了他一份人情。
只这份人情尚不足矣让沈少归帮忙遮掩原野死亡前的一系列事件。
可若他掌握了安王府的秘密,这天平就重得多了。
接下来几天,纪心言白日就骑着马独自出门。
她要自己联系商队离开剑州。
包崇亮知道她身份特殊,又有两个大人默许,也就不管她了,时而还嘱咐一句“出门小心”之类的话。
出剑州的商队都要去府衙申报,货物明类数量、随行人员名单、去往何地、停留多久,这些都要报上去,待府衙批准后,得了通行证,这一路才能畅通。
而各个州府又有自己的细规,再加上成本和风险考虑,跑远途的商队很少。
纪心言在府衙外候了三天,才让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商队。
是个布商,去丹阳的,但最远能走到丹阳与临淮交界处,随行人员有男有女。
她与对方谈妥价格,二十两银,对方管她吃喝住,行路时可以坐进马车。
如此,刘全送的那匹白马也不必带走了。
记得当时刘全说过,这白马是从县衙马厩进了炎武司马厩。
所以白马并不属于她。
由于是独自上路,她留了个心眼,表明自己目前住在剑州炎武司卫所内,卫所往西几百米就是官道,去丹阳的必经之路。
她懒得多跑路,便约对方直接在官道上的落剑亭碰面。
这样做的目的是模糊她的身份,能住进卫所的,至少也不会是等闲之辈。
那领队听了果然神情端正不少,痛快地将纪心言名字加入随行名单中,约好第二日辰时末到亭子接她。
回到房间,纪心言收拾东西,翻出那包金子,犹豫起来。
这东西她现在拿着有点烫手了。
想了想,她将东西包好,往韩厉那去。
要走了,总该说一声。
韩厉不在,据说是和沈少归一道抓夏君才去了。
于初站在房门前,说:“姑娘有事,可以等韩大人回来再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卫所的人不再叫她小兄弟,改称呼纪姑娘。
这个改口改得相当顺畅,几乎没有人表示出任何惊讶,像是被人提点过。
“韩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清楚,可能几个时辰,可能三两天。”
说没有遗憾是假的,纪心言暗自叹气,将包裹交给于初。
“麻烦你帮我交给韩大人。”
于初接过,问:“姑娘是要走了吗?”
纪心言点头。
于初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姑娘最好等大人回来再安排。”
“我已经和商队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出发,可能等不及了。”
于初皱眉,还想再说。
纪心言又道:“如果大人晚上能回来,我再来和他辞行。”
这天到了很晚才有一队人回来,却是沈少归所带的右司,而韩厉仍未露面。
纪心言等了一夜,直到吃罢早饭,才死了心。
她换上男装,按约定时间到达落剑亭。
商队比预计时间晚了点,巳时过后才到。
队伍人不少,光马车就有三辆,再加上数辆拉着布匹的板车,行进速度很慢。
最小的那辆马车坐了两名女红出色的妇人,她们是商家请的女师傅,此番事了随商队回丹阳。
这一路,纪心言将与她二人同乘。
她系着没什么东西的腰包,将良民证递给领队。
领队随意扫了扫,确认与随行名单相符后又还给她。
纪心言谢过,正要往马车走,就听前方官道传来数匹马蹄声。
马跑得很快,扬起尘灰,骑马的人技术高超,直到近前才勒马停住。
商队众人纷纷看过去。
只见五六匹黑色高头大马上,端坐着身着黑底狮纹官服的男子。
为首的男子肃着面,腰配长剑,周身气势压人。
他冷眼扫视众人一圈。被他看到的人俱都低下头。
纪心言也跟着低了头。
她昨日等了一天想要辞行,没等到人,偏这个时候与办事回来的韩厉碰个正着。
好像她是故意躲开他,偷偷摸摸要溜走似的。
韩厉翻身下了马,朝领队走过来,没看纪心言。
“做什么的?”他问。
领队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一眼便认出这身官服是炎武司的。
按理说,商队行走不归炎武司管,但民不与官斗,他马上拿出通行令,恭敬道:“罗纪布行,要往丹阳去。”
韩厉快速扫过通行令,皱眉道:“只到丹阳?”
“回大人,到丹阳最北,接近临淮的地方。”
韩厉把通行令还给他:“随行名录。”
领队赶忙递上去。
韩厉看到名单上有数名女子,略觉放心,还给领队。
他原地站了片刻,不说话,却也不动。
领队不敢问,陪笑等着。
纪心言偷偷看过去,恰与韩厉对上,登时心虚地垂头。
韩厉静了数秒,侧过身,对领队说:“走吧。”
领队如蒙大赦,连声谢过,招呼大伙上路。
就在这时,官道后方有人大喊。
“纪心言——”
纪心言抬头看过去,又一骑黑马风驰电掣而来。
马上公子穿着白衣,在风中烈烈飞舞,竟是沈少归。
黑马急停在不远处,沈少归下马匆匆跑来,情不自禁握起她的手,眼中似乎只看到她一人。
“心言……纪姑娘,你能不能别走?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意识到自己太激动,稳了稳情绪补道,“再给我一次尽地主之宜的机会。”
纪心言原地愣住,视线下滑到手上,随即下意识地看向韩厉。
韩厉眉头紧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二人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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