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宣州知州于良发来急报。
七皇子在指挥民工疏通河道时,不慎落水,官府得到消息后,已第一时间派出大量衙役寻找,但河水湍急,至今下落不明。
景祐帝乍闻噩耗,心悸怔忡,多日没有早朝,遇有急事,也只是将亲信大臣召到寝殿商议。
一时间,朝中上下,人心惶惶。
知了不解人意,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
薛景恒打帘儿进来,在软塌的另一头坐下。
崔肆意拿起手帕,隔着桌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薄汗。
“这么久没有消息,外面都说七皇兄凶多吉少,你就不担心吗”
薛景恒微微垂眸“我相信他。”
语气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崔肆意嘟起小嘴撒娇“你这样,我会吃醋的”
薛景恒无奈地阖了阖眼“不许淘气。”
崔肆意托着下巴,歪头道“我这还不是怕你担心吗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结合我在梦里看到的,最后上位的应该就是七皇兄。”
“嗯。”
薛景恒说着,又向窗外瞥了一眼。
“我刚才从外面给你带回来两个丫鬟,平日里就放在院子里打扫,你最近最好不要出门,若是一定要出去,也记得带上她们。”
崔肆意仰头看他。
“我有云起云耀啊,就是因为梦里死得太憋屈了,所以我一早就做了准备。”
薛景恒攒着眉头嘱咐“有备无患。”
明白这是为了她好,崔肆意乖巧地点点头。
薛景恒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还有这两日,我可能会回来得晚些,你不要等我,按时吃饭,好好睡觉。”
崔肆意蹙眉“你这样说,我心里好怕。”
薛景恒笑了笑“你不是说我最后的结局是春风得意吗”
崔肆意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万事总有变数,我不想你出事,看话本归话本,我可不想当寡妇。”
薛景恒想到小寡妇和隔壁秀才不可不说的二三事里的香艳描写,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少气我两句,我还能多活两年”
崔肆意起身走了过去,坐到了他旁边,一边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一边紧紧握住他的左手。
“那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不仅会气你,还会撩你。”
薛景恒轻咳两声,耳根不知不觉烫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薛景恒每日早出晚归,虽是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崔肆意每日和他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而七皇子还是迟迟没有消息,就连崔肆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了。
六月初一,景祐帝身体渐好,重新上朝。
也就是在这一日,监察御史刘存信上书弹劾三皇子和广南西路安抚使萧眀私下勾结,贪墨军饷,致使上千边境将士缺衣少食,活活饿死冻死,有萧眀手下的幕职官亲口指认,还有两人私下来往的书信作证,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贪墨军饷一向是大罪,更何况还涉及这么多条人命,三皇子当场就被下了大狱,其亲信悉数交由大理寺审问。
这不审不知道,一审又牵扯出三皇子豢养私兵、暗杀朝臣之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言官纷纷对其口诛笔伐,批判其坏了祖宗“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规矩。
正当英国公楚立轩为三皇子四处奔波、心力交瘁之时,没想到自家儿子也摊上了官司。
六月初五,有女子到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英国公世子楚文晖为强占她,害死她丈夫和儿子,又强逼她做了外室,有旧日邻居和楚文晖所赠之物作证。
墙倒众人推,一夜之间,状告英国公府仗势欺人的折子就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铺天盖地地飞向景祐帝的书案。
贵妃娘娘本就因三皇子之事卧病不起,经此一事,气色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反倒是从前身子虚弱的孟皇后面色日渐红润,每日守着公主逗弄,瞧着竟比从前还要年轻貌美许多。
宫人无不在心里感慨世事变化无常,顷刻间,就能给你掉个个儿
孟皇后现在虽然无子,但无子也有无子的好处,不用担心朝堂之事,也不用受儿子的牵连,将来不管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嫡母,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是注定的,将来再为公主找位可心意的驸马。
这一辈子,再没什么好求的了。
夜深人静,崔肆意从睡梦中醒来,摸了摸左边的床铺,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还没有回来。
她的心不由又揪了起来,朝门外唤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茴香推门走了进来,轻声道“郡主,已经四更了。”
崔肆意愁眉蹙额,薛景恒平日最晚三更也该回来了,这么晚没回来,一定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对他的依赖已经这么深了。
茴香见她面色不好,主动提议“既然大人还没回来,不如奴婢就在地上打个地铺,陪郡主一晚,郡主若是睡不着想说话,奴婢就陪您说话,直到您睡着为止。”
崔肆意抬头看她,嘟哝道“还是你懂我。”
茴香笑着为她端了杯水“奴婢自小和郡主一同长大。”
有她陪着,崔肆意这一晚睡得还算安稳。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天一亮就起来了。
简单梳洗后,就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连早膳也吃不下。
当日头升起,阳光洒满整个院子时,薛府的下人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扫地的扫地,浇花的浇花。
只有崔肆意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终于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却是满身血污,不复平日清俊模样。
崔肆意鼻头一酸,眼睛也跟着红了,还是不管不顾地向他扑去。
薛景恒轻轻推她“我身上脏。”
崔肆意在他怀里使劲蹭了蹭,带着哭腔道“我不嫌弃你,我就要抱你。”
薛景恒抚额轻笑,平日里倒没发现她这么黏人。
似是想到了什么,崔肆意又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紧张道“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还围着他四处打量了起来。
薛景恒摇头,含笑道“没有,都是别人的,我本来怕吓到你,打算到前院梳洗换衣后,再来看你,但又怕你心中记挂,又想着早点儿见你,就顶着这副样子来了。”
“不过,你放心,都结束了,不会再有人挟持你了。”
崔肆意的眼泪汹涌而出,又扑到他怀里抱他。
见此情景,薛景恒也顾不得自己的衣裳脏不脏了,一边安抚般地轻拍她的背,一边低声哄她。
福宁殿里。
七皇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有拦住三哥,让三哥自刎,害父皇伤心。”
景祐帝倚在金丝玉枕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不必自责,昨晚的事,虽是你和景恒设局,但归根究底,还是你三哥心术不正,若不是你们提前有所布置,又找了阿绍来帮忙,宫中的伤亡,只怕会更大。你三哥自刎,朕虽难过,却也知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话还没说完,塌上的人呼吸又急促起来。
一旁侍候的王太医忙为景祐帝口中送了颗药丸,又用水冲了下去。
七皇子以额抵地“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景祐帝慈爱地笑了笑。
“朕这把年纪了,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知道,先是经了你九弟早殇,前段时间又听闻你落水,昨个儿又亲眼见你三哥死在朕面前,朕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已是上天垂怜了。”
“父皇是天子,天子与天齐寿”
景祐帝轻轻抬手。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恭维朕,朕也不是恋权的人,否则今日就不会将你叫到这里了,在朕的六个儿子里,属你和你五哥最合朕的心意,但你五哥做事瞻前顾后,思虑太多,比不得你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故朕相信只有吾儿,才能成为我大梁未来的中兴之主。”
七皇子磕头道“儿臣不敢。”
“你不必推辞,朕的身体需要静养,再没有精力处理朝中这些琐事,日后也只想陪着你母后颐养天年,明日早朝,朕就会向众大臣宣布禅位于你,以后你要勤政爱民,做一个好皇帝。”
见七皇子还想说什么,又道“你若是再推辞,就是不孝。”
七皇子跪地谢恩“儿臣谨遵圣旨。”
景祐帝伸手扶他起来“不过,朕还有三件事要嘱咐你。”
七皇子恭谨道“父皇请说。”
景祐帝将七皇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其一,你四哥五哥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你要保他们一世平安富贵,至于你大哥,若是他安分最好,若是不安分,朕也希望你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尽量保全他的性命。”
“其二,朕与你母后是少年夫妻,情谊甚笃,可朕毕竟老了,只怕日后要走到她前头,请你帮朕照顾好她,你九弟早殇,她膝下只有你妹妹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叫你妹妹和亲,等她及笄,让她在朝中挑个合心意的青年才俊,嫁了就是。”
“其三,若是朕哪日不在了,你也要善待你赵王叔一家,不仅因为他是朕唯一的胞弟,还因为昔年夺嫡、朕被人陷害时,是你赵王叔到你皇祖父那里跪了一天一夜,才让你皇祖父心软不再追究,清远一战,也是你赵王叔背着朕,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七皇子点点头“父皇放心,儿臣都记下了。”
景祐帝轻轻舒了一口气“好,那朕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1“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引用自宋代陆游避暑漫抄。
想了想,感情流日常小甜文还是以感情为主,下一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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