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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稷旻,温柔的过了头。
其实,从前他也曾温柔过。但那种温柔是炽热强烈的宠爱,让人心动欢喜;而今的温柔,则是沉稳的庇护,让人心安无忧。
稷旻想了想,说:“其实,你不必过于担心,从江慈近来的表现可见,她未必毫无心理准备。谁也不是傻子,只是缺一个适应的时日。”
玉桑双手托腮趴在案前,目光轻垂,低声道:“当初在益州,姐姐以为刺史府险些陷入困境之中,担忧又伤心。担忧,是因为怕古道伯伯和伯母会出什么事,伤心,却是怕自己成为罪臣之女,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意中人的面前。”
稷旻自然也记得。
那时,她看出他的手段,唯恐他将仇恨报复到江家人身上,所以顺水推舟,借拉韩唯下水将事情闹大,恳求他上奏朝廷。
既不偏袒,也不软弱,圆了江慈心愿,也不曾让他失望。
玉桑:“可现在,她成为足以匹配的意中人的人,却眼见意中人慢改变,正如殿下所说,她未必毫无察觉,但个中痛苦,或许并不在意发现这件事本身,而是在明知真相为何,却沉溺其中任由自己毫无抉择,时刻煎熬矛盾。”
“你这话过于偏颇,只针对她,我倒不这么看。”
稷旻干脆的否定,玉桑怔然看向他。
稷旻:“人总是会变,唯一不同的是,有人变得更好,有人变得更糟,有人令人惊喜,有人令人失望。撇开这一例,就说你自己与前世相比又有多少不同,可曾细数过?”
玉桑不妨此事又扯自己身上,“什么?”
稷旻笑了笑,说:“回看往昔,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的自己,也有家有亲人,有人偏袒爱护,有人记挂操心?”
“从前要小心翼翼应对的男人,如今可以对他畅所欲言大呼小叫,从前极力去庇护的人,如今也能反过来庇护你,你至今得到的,有多少是从前不曾想过,却又在心底向往留恋过的?”
“在我眼中,你也判若两人,大不相同。”
“但哪怕你一次次的将我推开,哪怕我有过失望难过,回过头来,也并不觉得心灰意冷,亦或是生出怨恨。因为我心中清楚,现在的你活的更好,更值得人喜欢,你所有的改变,都是在变得更好。”
“生而为人,至少明辨是非分清黑白。”
“江慈的痛苦并不在于心爱之人的改变,而是她明知这个人的改变是朝着不好的那一方,却一面不愿相信心怀期待期盼奇迹,一面又希望自己尽快清醒。”
稷旻一句一句,落在玉桑耳中,无端抚平了那些焦躁和不安。
末了,男人眉眼含笑,温声安抚:“所以,我来帮她清醒。”
玉桑心中一阵情绪涌动,鼻酸眼涩。
她忍了忍,问:“若她因此恨你呢?”
稷旻故作轻快的笑起,偏头挑眉:“那你是怕她恨我,还是更怕她一条巷子走到黑,走到无法回头只剩悔恨?”
玉桑慢慢坐直,松开的手垂下,在案下紧握成拳。
他真的变了好多好多。
可更让她暗暗讶然的是,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从两难局面中挣脱出来,也不想自己在意的人之间存着憎恨波及他人。
如今,她已算是置身事外,本可以什么都不想,安心看稷旻处理一切。
可是,在听到稷旻说这番话时,她竟从心底涌起一股冲动,险些脱口而出——
【倘若姐姐真的因此恨上你,我愿与你一起面对。】
在此之前,饶是知道自己对他有意,她始终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而今她已走出来,却在这一刻,忽然想要重新走回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无论接下会面对什么,无论这一世结束后又会遇到什么,只要同舟共济,都不算什么。
真是不可思议。
玉桑心中乱成一团,仿佛分裂出无数个蹦蹦跳跳的小人各自尖啸。
它们分立阵营,一边推搡着挤到喉头的话语,怂恿她赶紧说,令一边手拉手堵在喉咙口,叽叽喳喳劝她想清楚了再开口。
拳头越握越紧,玉桑深吸一口气:“殿下……”
“两刻钟到了。”玉桑脱口而出一瞬间,稷旻笑着开口,堵住了她的话,“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玉桑紧拽的拳头僵硬一瞬,又慢慢松开,她收敛心神,乖乖离开东宫。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稷旻眼中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如今还不是你做选择的时候,待到时候到了,你自是有机会慢慢来选。
……
玉桑到宫门时,江慈早已在等着了。
“和殿下聊完了?”江慈笑着打趣,玉桑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回道:“嗯,殿下知我陪姐姐进宫学礼仪规矩,所以问了两句。”
江慈也不奇怪,只是笑道:“在你身上,太子当真称得上细致二字。”
玉桑:“难不成三殿下对姐姐还有粗心的时候?”
江慈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这几日我学规矩有些累,殿下为我备了些入浴的药草,不过我听老嬷嬷说要再搭配几味效果更好,我就不同你一道回了,稍后我先下车,备齐了再回去。”
玉桑:“我陪姐姐就是。”
“不不。”江慈摆手:“你整日陪我也累了,这点事还是我自己去吧。”
玉桑缓缓“哦”了一声,没再坚持同行。
……
行至一半,江慈下了车,接过碧桃递来的帷帽带上,对玉桑道:“快回去吧。”
玉桑在马车里冲她挥挥手,马车继续朝江宅驶去。
江慈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然后才带碧桃离开。
“东西都备好了吗?”
碧桃道:“姑娘放心,要买的东西早已经买好,回去时便可捎上。”
江慈神色沉凝:“好,走吧。”
两人拢着帷帽走街串巷,一路到了城南的茶楼。
城南一向为商旅游人出入最多之地,多数是南来之人,地段也杂,京中权贵很少到这边走动,多半是在城东。
江慈等在外面,碧桃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没多久领了一个伙计打扮的人出来。
江慈遮着面,对方瞧不见她,只顾着顶她钱袋里取出的金子。
“小的看人极准,那些人虽穿着夏国服饰,吃喝习性却不同,和娘子描述的很像,这些人一个个眼神凶狠,伙计们也不敢随便搭话,不过帮他们付钱的人十分爽快,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挑客不是……”
伙计自来熟,一开腔便收不住了似的。
“好了。”江慈深吸一口气,痛快给了几粒金。
伙计大喜,双手捧过,点头哈腰:“多谢多谢,娘子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那种打眼一看就能探得的,小人一定为您效劳。”
这人也机灵,怕牵涉过多引火烧身,只干简单的活儿。
江慈沉默好一会儿,冷声道:“不想惹麻烦就闭上嘴,否则,这钱你有命赚,没命花。”
伙计眼珠一转,忙道:“是是是,小人不曾见过娘子,这就是小人在地上捡的。小人告退!”
伙计转身跑开,江慈忽然站不住似的,踉跄两步,抬手扶墙。
“姑娘!”碧桃吓坏了,“您没事吧。”
江慈很快站好,声音却虚了:“无事……我、我们走吧。”
她不再与碧桃多说,转身就走。
“姑娘……姑娘!咱们还要去拿一早买好的药材呢……”
两人走远后,已经离开的伙计又折回来,拐进一条巷子里。
巷子里站了个持刀的男人。
伙计搭手作拜:“已按照大人吩咐,将消息传给那位娘子。”
男人点点头:“郎君又追加了一批人进城,都打点好了,足够你们布线。但凡这位娘子再有想打听的事,全部帮她查清楚,切记做的自然些。”
伙计道:“请郎君放心。”
……
江慈是一路走回去的。
她步子虚浮轻飘,好几次险些被行人撞上,以至于回到宅内时,天色都按了,花氏正着急,看到她回来不由气责。
“你已是要成亲的人,这段日子除了进宫,最好哪里都别去,若出个意外影响名声,你盼了多年的婚事可就悬了!”
江慈略略回神,并未回应母亲的话。
没多久,玉桑竟找了过来。
“姐姐回来了!”她独自过来的,进门直奔江慈。
“伯母见我一个人回来,着急坏了,也没听说你要添置什么,只道府中下人可办的事哪需要姐姐亲自出马,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妥,还好姐姐安然无恙。”
江慈看着面前俏丽的少女,挤出笑来:“我本也是借口随便逛逛,无事的。”
玉桑:“那就好,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江慈点点头,正准备吩咐碧桃送她,玉桑却道:“姐姐可以送送我吗?”
江慈看向她,玉桑笑了笑:“之前姐姐问过我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姐姐,今日我好像想好了,姐姐想听吗。”
江慈神情微变,点了点头。
……
连接两府的小道边,石座灯稀稀落落,脚下的路都变得昏暗。
江慈撑着笑催问:“怎么不说话,你的回答是什么?”
玉桑看着前方的路,想了一下才道:“姐姐是纯粹好奇我与殿下的事,还是借人喻己?”
江慈笑僵了僵:“怎么这么问?”
玉桑:“姐姐忘了在益州时与我说过的那个心上人吗?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所以这个情况,也不难想。”
“你拿我与殿下作比,是将你自己与殿下对等,而我与三殿下对等。”
“三殿下在姐姐面前,或许有不同于人前的样子,一如我在殿下面前,已经坦然到无需任何遮掩。可是,这不同的。”
江慈:“哪里不同?”
玉桑抿抿唇,娓娓道来:“我与殿下,不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天作良缘,相遇的偶然,纠缠的磨人,我与他之间,有过虚与委蛇,也有坦诚相待;我算计他也救他,他报复我也帮我。他看过我的狼狈,也见证我的风光。”
“有生以来,我大概只同他一个人有过这样错综复杂的纠缠。”
江慈听得满脸震惊。
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发生这么多事的?
玉桑:“我们一直在改变,并且彼此接纳这种改变,因为我们心里清楚,这些改变是朝着好的一方去的。可姐姐与三殿下,似乎不是这样。”
“年少时光之所以珍贵独特,是因为长大成人的过程极意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褪去了简单纯真的心境,好坏往往一念之间,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你们少时相识,应当有过许多干净美好的回忆。”
“姐姐所有的期待和向往,皆是源于分别前的过往,然后靠着这份过往支撑着回到这里,达成夙愿。”
“你们有共同的过去、少时情谊奠基,可除了这些,你们也看清了彼此这些年的变化,接受且因此更期待将来吗?”
“若你真的看清了,也接受了,何必靠一对儿过去的手镯来汲取回忆,继而频频提及过往,凭这些来造出欢喜,结果坚持不到一日,又给摘了?”
“你在胡说什么?”
江慈站定,笑着打断她的话:“虽然我去了益州,但这些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我们知道彼此的近况,更了解彼此。我当然看的清楚,也完全理解……殿下他……”
剩下的话,江慈忽然说不出来了。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直直看向玉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玉桑:“从太子殿下借古道伯伯之手将我安置在江家那天起,姐姐不就在为这一日做准备吗?怎么真到了这一日,姐姐反而疑惑无措起来?”
江慈摇摇头,退了两步:“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当时……”
“当时姐姐说,你的意中人心怀抱负,是个让你想要变得更好,好到足以与他匹配的人,你还说,他并无过多奢求与野心,是身份令他难以施展,是兄弟存心压制阻碍,可如今姐姐为他做的改变,让你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了吗?而他当真未存异心吗?”
“你别再说了!”江慈慢慢后退:“你根本不懂他,你也不懂我。你说得对,你与太子纠缠不清,我老早就该知道你我会有这一日。既然如此,往后你我也该划清界限,你放心,你还没卑鄙到用你的事来迫害你,凭这件事,你我情谊两清,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便不送了。”
说罢,江慈转身要走。
“我懂!”玉桑忽然扬声,江慈顿住。
玉桑双拳紧握:“被真心在意的人所需要,成为意义特殊的存在,的确是一件很难抗拒的事情,为此刀山可闯,火海可渡,命也可丢!”
“可这并不代表无度纵容!”
“若得到被所爱之人需要的满足感,代价是让更多爱你的人对你失望甚至受到牵连,这也值得义无反顾吗?”
……
夜色沉黑,白日里杂乱的城南地界也渐渐沉寂。
一辆马车从城北而来,停在了偏僻的巷道里。
有人早已候在这里,瞧见车夫挂到马车外的信物灯,这才自暗中出来,悄入马车。
马车内,稷阳穿玄色圆领袍,面沉如冰。
“怎么回事?吴洋身上为什么会出现第二处伤口!?又为何会有天香云锦?你们的人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来人显然愣了一下:“什么第二处伤口?什么天香云锦?”
稷阳目光一垂,伸手拽住来人衣摆:“你们的人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衣裳?那晚到底是如何行事?”
“去告诉兰赞,再给我捅娄子,索性鱼死网破。我自是豁出去的,而太子一旦向古剌开战,便是不死不休,且第一个就是要他死!”
来人显然也慌了:“三殿下,御田是你打点,人是你指派,我们的的确确看着他去到御田,误触机关毒发身亡,也是听了你的提醒知道有夜巡所以很快撤离。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办的,如今出了意外,岂可尽怪我们?”
稷阳:“那天香云锦怎么解释?难不成是我让你们割下来放进他身上的?”
来人莫名其妙:“殿下所言越来越不着边际。总之,你让我们做的我们都做了,可兰普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是三殿下在捉弄我们?还是早已反过来与兰普合作,想反将我们一军?”
稷阳闻言,忽然怔住。
和兰普合作?
难道这么久没有搜寻到兰普的下落,是因为他早已寻到庇护?
这头的会面,结束的并不算愉快,彼此之间薄如蝉翼的信任,在屡出意外间变得更加薄弱。
这个时辰已回不了宫,稷阳直接去了大理寺,借查案耽误为由留在那里。
夜深人静,房中烛火摇动,稷阳的面前跪了好几个人。
稷阳转着扳指,冷声道:“自益州向南的气候观测如何?可有来信?”
“殿下放心,益州至云州线上多山水,今汛期在即,又是漕运路线,凡遇雨水充足时,随时可动手!”
稷阳冷眸更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加急传信,我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直接动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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