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门皆敞,冰凉的夜风撩动殿中烛火,伴着宫人低声的呜咽。
华服钗饰尽褪,玉桑散下一头乌发,只着素袍。
她坐在殿外的门槛上,抱膝仰头,已盯着夜幕看了很久很久。
今夜夜黑,无星无月,周边气氛沉凝,哭声绕耳,竟叫玉桑想起从前在艳姝楼的日子。
……
艳姝楼是益州最有名的妓馆。玉桑的生母曾是楼里最出众的花魁,一夜一曲,已是许多花娘挥汗淋漓伺候多晚都赶不上的成绩。
用蓉娘的话说,在见色起意的男人眼里,美人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权,但若不懂得恰当利用,特权也是催命符。
她的生母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识人不清,轻信承诺,深陷泥泞,好牌打烂。
原本,她可以做一个风光的花魁,待攒够钱赎身,和所有逾龄退场的老姑娘一样,找罗妈妈打通关系易名换姓,在一个好山好水之地富贵养老,结果落得千金散尽花容消损。
可怜,可悲,也可恨。
也是这个可怜可悲又可恨的女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尚在襁褓的玉桑送回了艳姝楼。
然艳姝楼这种欢乐场,男人寻欢作乐,女人自顾不暇,谁会有功夫养孩子?
最后,是蓉娘收下了她。
蓉娘的思路非常清晰,她对老鸨罗妈妈说——您看,这可是玉娘的女儿,玉娘生的貌美,她看上的那个公子哥,人虽是个废的,脸却是俊的,这女娃娃长大,铁定不得了,若能青出于蓝,只怕比玉娘还吃香。
做老鸨,也该做个眼光长远的老鸨。
罗妈妈思路也很清晰——养孩子是蓉娘提的,吃喝拉撒都归蓉娘出钱,待孩子养大了,却是为楼里挣钱。
于是,罗妈妈一拍大腿,允了。
从那后,玉桑成了艳姝楼的童养妓。
可她的日子并未变得好起来。
艳姝楼里时常有新来的姑娘需要教导,也有过分的客人玩花样。
在玉桑的幼年时光里,听到最多的就是各种女人的哭泣声。
六年前被江家高价买走时,玉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身处这样的情形。
可兜兜转转,送她最后一程的,恰是这微妙重合的情形——哭哭啼啼,起此彼伏。
……
想起艳姝楼,便不得不提蓉娘。
蓉娘是个务实会过的女子,从不搞我育你成人,你报我恩情这套虚无缥的说辞。
从玉桑能走能说开始,蓉娘施舍给她什么,当下就让她还了。
譬如吃一顿饭,就得洗一筐衣裳;要一件衣裳,就得给她推拿一个月。
蓉娘说,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旁人若有所予,心中必有所取。
倒也不必为此伤怀心寒,这是世间常理,生存之道。
与其伤怀抱怨,不如多学点本事,想想看能给与别人什么,借以换取些什么。
玉桑牢牢记住了这话,除了吃饭的功夫,剩下的时间都在学做事。
事实证明,蓉娘是对的。
才七岁的年纪,她已经是打杂丫头里传菜送茶最多最稳,卖药卖酒声儿最甜的。
旁的姐姐成绩没她好,恶声恶气骂她天生野妓时,她的小兜兜已经填满了客人的赏钱。
她用这些同蓉娘换了一个雪肤膏,再也不用担心洗碗洗衣裳伤手了!
十一岁那年,蓉娘得一位良人为她赎身。
按照行内规矩,送别那日,蓉娘得给每个姐妹留一个自己的东西。
是散尽过往,孑然一身的意思。
但也只是个过场,谁也不能真两袖清风走出去不是?
那日,每个分到小礼的姑娘,或是逢场作戏,或是真有感怀,多多少少挤了两滴眼泪,留了些祝福的话,只有玉桑没有哭。
她是笑着送蓉娘离开的。
其实,哭也好笑也好,都牵动不了蓉娘。
她所有的希冀和感情,都在那个握着她手的男人身上。
玉桑至今还记得,那日送完蓉娘,便有人开始数落她。
——真是个没良心的野东西,好歹是把她养大的半个娘,竟一滴眼泪都没有!
——怕是蓉娘早就看出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要真的疼她,怎么不把她一起赎了?
——这种白眼狼,等火烧到她自己身上时,自然晓得哭了!
今时今日,倘若还有机会再碰见那几个姐姐,玉桑大概会理直气壮的说一句——看,现在火就烧到我自己身上了,我还是没有哭呀!
可是,这番意气用事的想法过后,玉桑心里萌生的,是一个迟到多年的疑问——明明留下她的是蓉娘,一口饭一口汤养大她的也是蓉娘,她为什么不能带她走呢?
她知道蓉娘偷偷攒了不少积蓄,若蓉娘愿意,大可假借那男人的名义出钱带她一起走。
以她同蓉娘的相处方式,加上她自己赚钱的本事,这钱必会还她,又不要她白出。
若当初跟着蓉娘一起走了,她便不会被江家买走了,也不必帮江家姐姐接近太子,一次次设计他,直至走上今日的绝路。
可是,蓉娘没有。
她只能去到江家,又进到宫里,将年轻的生命折在这一年。
从没有什么第二选择。
……
不远处,浸在夜色里几点游走的灯火打断了玉桑的思绪。
她睁大眼睛盯住走来的人,仔细辨认。
打头的是凤安宫中的掌事太监,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王进
王进看到坐在门栏上的少女,借着这几步路的功夫,不由忆起这位艳震东宫的风光。
在深宫大院沉浮多年,王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若无些手段谋略,寻常女子根本难以存活。
就说之前那位被太子护在手心的祝良娣,瞧着柔弱善良不禁风,动辄梨花带雨身不适,实则举手投足里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心思,也是宫中见惯了的手段。
可眼前这位江良娣就完全不同了。
用王进指导干儿子们的话来说,东宫这位江良娣,是那种暴露心思都不会触怒对方,反而让人冲动的想指点指点她不足之处的女人。
比起那种城府深不可测的女人,这种女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她往往让掌权者自以为完全把控了她,实则连边边都没挨到。
若她讨巧乖顺,便是极度舒适的一件事,若她一刀捅来,便是防不胜防的一件事。
这不,如今她捅出这一刀,就叫大夏立国至今,第一次有了废太子!
江良娣,她必定能名垂野史。
……
王进是来宣旨的,宣的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江氏干涉朝政,魅惑储君,意图谋害朝廷重臣,赐死。
王进读来,心中不免叹息。
江良娣出身不俗,手段高明,若非这步棋走错了,太子妃也是当得的。
韩唯这种城府深不可测,在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便是圣人想动也要三思而行,她竟敢撺掇太子动这位。
如今韩唯没扳倒,反叫他逼着陛下将太子撂下来了。
一手好牌全部打烂。
“江良娣,接旨吧。”随着王进一声催促,他身后的小太监端着放了白绫的托盘上前一步。
跪地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比起宫人压抑的泣声,她显得格外平静。
“有劳公公。”少女轻柔动人的嗓音不夹一丝惧意,可当她接过白绫转身时,缓缓握紧的双手,终究泄了几分情绪。
白绫悬梁,纤影投窗。
站上脚蹬子,玉桑脑子里忽然略过许多画面,走马观花,难理逻辑,就这样在脑子里蹦了出来。
其实,倘若没有遇上姐姐,她顶多是艳姝楼里最挣钱的头牌。
等耗完姣姣年华,挣够银钱,便在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终此一生。
艳姝楼十二年,江府三年,东宫三年。
她所见所闻,所知所获,远不是当个叫座的妓子能经历的。
能遇上姐姐,走到今日,买卖不亏。
至于那些恩怨纠葛,但愿能在她死后有个了断。
这也是她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的成全。
闭眼一瞬,玉桑如坠万丈深渊,一股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
似有人拽住了她的衣领拧拽,力量大到好像要用领口绞杀她。
同一时间,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同时响起——
【跟着我很委屈?我不配?】
【为何不听朕的话?骗子!】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难辨身份,内容更是莫名其妙难懂深意。
没等玉桑深想这两道声音,那种身似浮萍的缥缈感忽然消失,身体猛的坠落,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什么走马观花,交织魔音,甚至脖颈处的窒息感,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凉意与痛感,还有面前一片哄笑。
“我的小祖宗哟,这是什么日子,你也敢出岔子,还不起来!”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由远及近,声音的主人将她扶起。
少女瓷白肌肤,轻轻一碰便露红痕,娇嫩的不得了。
密长睫毛轻轻一颤,随着眼帘轻抬,如羽扇扬起,明亮的黑眸里映出眼前热闹的场景,紧跟着,又慢慢溢出惊诧之色。
无论再过多少个三年,玉桑也能一眼认出这个地方和身边的人。
罗妈妈的表情在对恩客们的歉意与讨好和对玉桑的恼火警告中切换自如:“今儿个是你的大日子,往后吃香喝辣还是遭人笑话就指着今日了,你可长点心吧!”
说完,她又转向台下的男人们,吆喝道:“姑娘头次走这遭,难免怯场,爷们儿里好这口的可别再笑了,吓坏玉娘,伺候出了差错,可怪不得咱们啊!”
台下又笑,却也很快止住。
罗妈妈将玉桑扶到台上站好,准备主持叫卖。趁着这个功夫,玉桑在脑子里飞快整理现状。
对的对的,艳姝楼的姑娘初次挂牌时,罗妈妈会挑选有姿色能挣钱的进行一次叫卖。
价高者得,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玉桑脑子里的记忆尚且清晰逼真,相比起来,眼前一切更像在做梦。
她为何出现在艳姝楼的叫卖场中?明明前一刻她才刚被赐死。
脑中劈过一道闪电,叫玉桑想起从前闲时看过的一个故事话本。
这、这难道是故事里说的,重获新生?
是因为死前回忆了太多艳姝楼的往事,以致眼睛一闭一睁,她便回到了这里?
老天爷何时这般贴心细腻了?
叫卖已经开始,台下与二楼一片热闹。
玉桑在起此彼伏的喊价声中,轻轻吞了一口唾沫。
老实说,有些懵。
她低下头,只见尚未被江家美食补品滋养丰盈的小身板显得格外瘦弱,以致本就暴露的裙子越发难以蔽体。
被赐死之前她还感叹,倘若当初没有被江家买走,她的人生会不会有第二选择。
可当她身临其境时,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想法,甚至有点乖乖等待江家来买她的意思。
江家对她真的很好。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二楼雅间传来——两千两!
两千两买初次,已经接近艳姝楼的叫价记录了。
罗妈妈两眼放光,楼上楼下倚栏凭窗的姑娘们冒酸气的冒酸气,拽手绢儿的拽手绢儿。
玉桑微微一怔,缓缓抬起头。
二楼的雅间作成了可观一楼舞台的开间样式,喊价的是一个身板笔挺的小厮。
小厮身边坐着个气质儒雅的男人,手执一把玉骨扇,凤眼轻垂,居高临下对上玉桑目光之时,挑了个若有似无的笑。
韩唯?!
轰的一下,玉桑脑子炸开,炸出些不该出现的画面与记忆。
泛着轻微霉味的藏书阁,男人一手夺过被她抢走的书,两步将她逼近角落。
他的眼神大胆的刮过她的身子,低醇的声线含着趣味质问:“招惹我?”
不不不!
她已经领教过,眼下是万不想再招惹他!
然而,老天爷的玩笑显然不仅于此。
韩唯的小厮话音刚落,一只鼓囊囊的袋子便从另一侧被抛出来,重重的砸在了一楼台上。
咚的一声,袋口松开,金子争先恐后滚出,震住了台下的人,也吓到了台上的人。
一颗颗脑袋像排列好的机扩,一一转向那头,围观人群下意识让出一条道。
朝南的雅间里走出另一个男人,玉冠玄袍塑冷冽之姿,锦靴玉带束杀伐之气。
他看也不看韩唯那头,颀长身躯闲闲往廊柱上一靠,亦是居高临下。
抬手指向台上:“不错,就她了。”
另一边的韩唯眉头轻轻蹙起,他怎么会在这里?
全场寂静。
比场面更静的,是玉桑一片死寂的心境。
她唇瓣轻颤,那两个字都挤到喉咙口了,却始终喊不出来,连心里的声音都在结巴——
太、太太太太……子?!
太子倚栏而立,轻轻弯唇,一双桃花眼含着没有温度的笑容,像在看将死之人。
不,绝对不可能!
韩唯不该出现在艳姝楼,太子更不该。
姐姐呢?江家呢?不是要来买我吗?快来啊!再不来就买不着了!怎么还……
等、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玉桑思绪一凝,察觉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艳姝楼的规矩,姑娘满十五岁开始挂牌接客,换言之,她今年十五了。
可是记忆里,江家带走她时,她十二岁。
这前后,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