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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走了你还在2_结局(1 / 1)

他们是在花圃里吃的午饭,空气中有鲜花的芳香,唇齿间是鱼肉的清香,这一切再美好不过了。

吃完饭,阮姒洗了头,坐在客厅里嗑瓜子。薄安看她的头发还滴着水,就拿了电吹风过去,打算给她吹头发。一开始阮姒说不用,但后来还是笑着指挥起薄安来,让他吹这里,吹那里。于是,薄安给阮姒吹头发,阮姒就看电视,嗑瓜子。她自己吃,也把瓜子仁嗑出来,举高手喂到薄安嘴里。

郁桐和刘靖初站在外面的院子里,从窗口看到屋内的这一幕,郁桐忽然心中一动,拿手机给薄安和阮姒拍了一张照片,把这温馨甜蜜的一幕保存了下来。她还开着闪光,键一按,闪光灯一亮,薄安和阮姒就发现了。薄安关掉电吹风,说:“喂,我说你们俩害不害臊的,偷拍我们?”

郁桐连忙说:“我就是羡慕你们这么甜蜜,想帮你们留个纪念啊,回头我会把照片发给您的。”

阮姒打了一下薄安的手,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干吗对人家小姑娘这么凶?”

薄安笑着说:“嘿,我跟她开玩笑呢,哪是凶她?”

阮姒说:“小桐啊,回头你把照片发给我。”

郁桐点头说:“嗯,好!”

薄安又继续给阮姒吹头发,电吹风的噪音很大,那声音从郁桐的耳洞里灌进去,渐渐充满了她的整个身体。它们震动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令她觉得有点恍惚。

没多久,他们跟薄安和阮姒道了别,刘靖初就开车带郁桐离开了渔溪镇。

离开的那条路上,两旁都是果园,有很多果树,再也看不见花了,就连一朵小野花都看不见。世界似乎跟前几天的那个是迥异的,是隔绝的,是新生出来的。

他们回到市里的时候,竟然已经是黄昏了,这天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天色微黑,楼道里的光线很暗,郁桐走在楼道里,刘靖初跟在她后面。还剩最后一段台阶的时候,她开始掏钥匙准备开门。开门前的一刻,她想起了昨晚那个冗长的梦,顿了一下,然后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现实跟梦境是迥异的,电视机没有开,洗衣机没有开,冰箱门也是关着的,厨房里也没有任何味道传出来,而且,满屋子的灯没有一盏能亮。

“嗯?怎么回事?停电了?但过道里的灯还亮着啊!”

屋内昏昏暗暗的,刘靖初打开鞋柜上方墙壁上的电表箱看了看,说?:“保险丝烧了。”

郁桐问:“怎么办?”

刘靖初问:“家里有备用保险丝吗?”

郁桐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没有吧。”

刘靖初说?:“我到楼下买,你等我,一会儿就回来。”郁桐点了点头。

刘靖初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室内更暗了,就算开着门,借着过道里路灯的一点光亮,也不能把电表箱看得清清楚楚。刘靖初想了想,走进客厅,拉开电视机柜最下层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了一个椭圆形的托盘出来,托盘里面还装着些什么东西。郁桐见状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

刘靖初说:“蜡烛啊!”

郁桐问:“蜡烛?你怎么知道放在那里的?”

刘靖初一边点蜡烛一边说:“你忘了吗?有次阿伊网购,买了这种蜡烛,结果没注意是买一送一,收到了双份。她觉得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就把其中一份送给你了。我那天看见你把蜡烛收在这个抽屉里了。”

“是吗?”但郁桐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有这回事,不过,她自己有睡美人症,忘事也是正常的。她便帮着刘靖初点蜡烛。托盘里是很多的球蜡,圆圆的,底部是平的,点亮以后才发现那些球蜡都是红色的,鲜艳的大红色,她看着微微愣了一下。她想起什么来了呢?红色的,一个一个在托盘里铺开,像火焰般的流星,像……像不像她十四岁那年的江畔,他为她点的那些孔明灯?

郁桐心里忽然感慨万千。不多不少,托盘里的球蜡正好有二十个。

刘靖初把托盘端起来小心地放在鞋柜上,红光向上散开,照着电表箱,也照着他换保险丝时的专注与认真。郁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目光有点贪婪,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就怕眨一次就会少看他一眼。他这么好看,好看得简直要令她窒息!

因为是刘靖初更换的保险丝,所以,电路一恢复,郁桐甚至觉得家里的电灯都比以前更亮了。这天夜里,她是开着灯睡觉的。灯光洒在被子上,照着她的脸,给了她一种平静而温暖的感觉。第二天,带着这种感觉,她走进了警察局,填了表,签了字,警察同意让她领走她妈妈的遗体。

刘靖初一直都陪着郁桐,帮她办手续,帮她联系殡仪馆,帮她在陵园买了一个骨灰龛位。

郁桐在林晚的骨灰龛位前面站着,看着照片中的林晚,忍不住伸手轻轻地去摸照片中林晚的脸。

她已经不哭了。她最后一次哭是在看见火葬场的焚化炉里传出火光的时候。

她那时也哭得不像以前那么天翻地覆了,就只是僵直地站着,咬紧了牙关,默默地流着眼泪。

刘靖初站在她旁边,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骨灰龛位面前,刘靖初看郁桐对林晚的照片那么不舍,便没有催她,由着她一直站在那里。他陪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退开了,走出骨灰龛位的那片区域,走进了旁边的墓地。

墓地里有一棵空心的百年老树。

老树的树干很粗壮,树身很高,但树冠很小,枝叶不多,它的树荫只能盖住离它最近的一块墓碑。

刘靖初走到那块墓碑前面,盯着墓碑上的刻字和照片,就像郁桐追思林晚那样,两手交叉垂在身前,微微低着头,安静而哀戚。

好一会儿之后,郁桐缓过来了,她看不见刘靖初,便四处找他。她在墓地这边找到他的时候,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便主动朝她走了过去。她问:“你在那边站着做什么?你认识葬在那儿的人?”

刘靖初说:“嗯,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又问郁桐,“要走了吗?”

郁桐说:“走吧。你能送我去工作室吗?我约了我师父,有点事情要和他谈。”

刘靖初顺口问她:“是什么事?”

郁桐边走边说:“我不打算继续在工作室做了。”

刘靖初问:“为什么不做了?”

郁桐说:“一来是工作室的资源始终有限,我又只是个学徒,他们给我的发挥空间太小了。二来,我明年就毕业了,最后这个学期我打算报名参加一个全国的服装设计大赛,还要准备毕业作品展和毕业论文,如果工作室再有任务,我恐怕兼顾不过来。”

刘靖初便问:“那十八楼呢?”

郁桐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反问:“如果我不是你的员工了,老板以后还会为我开车,送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吗?”

刘靖初眉毛一挑,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故作思考,说:“那就得看我什么心情了。”

刘靖初的心情似乎一直还不错,其实他们的心情都还不错,以前遭遇的所有不愉快,后来大家都没有再提了,生活好像只剩下了向前看。太阳每天升起,每天都是一片光明。

郁桐参加了那场全国服装设计大赛,不过,她没能拿奖。大家坐在十八楼里安慰她的时候,她还咯咯直笑,说,没什么,这次比赛不是想参加就能参加的,申请之后老师还要进行筛选,选出他们看好的学生,给予报名资格,她有这个资格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更何况十个参赛者里面没有一个拿奖的,所以她觉得输了也不丢人,权当见见世面、累积经验了。

阿伊听郁桐这么说,也不替她惋惜了,立刻换了话题,敲着桌子说?:“喂,你参加这个比赛,在北京待了有整整一个星期吧?都去了哪些地方?故宫?长城?颐和园?……”

小卓打断阿伊说:“我们家阿伊现在说话学会拐弯抹角了。郁桐,其实她就是想问你给她带什么礼物了没有。”

阿伊用胳膊肘撞了小卓一下,说?:“谁是你们家的了?昨天吵架了,气还没消呢,现在只是暂时把私人恩怨搁到一边,勉强搭理你。”她说着,转过脸咧嘴一笑,看着郁桐,“对啊,礼物呢?”

郁桐从背包里掏出了两袋东西,推了一袋到阿伊面前,说:“能忘吗?这是你的。”

小卓指着另外那一袋,问:“那这袋是不是我的?”

郁桐说:“你的不就是阿伊的,阿伊的不就是你的?都在那一个袋子里面哦。”

阿伊急忙抱着袋子,说:“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想要啊?来求我呗!跟我道个歉说说好话呗!”

小卓翻了一个白眼,哼哼两声,誓不低头地走进了操作台。

阿伊赶紧提起她的礼物袋追了过去:“卓亦聪!卓亦聪,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礼物了啊?”

郁桐看着阿伊和小卓一边做事一边你瞪我、我瞪你,你一句、我一句,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时,刘靖初来了,门口的声控迎宾玩偶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欢迎光临——”

郁桐抬头一看,她发现刘靖初背后远远的那片天空中竟然又出现了七彩的霞光。刘靖初背着光,脸匿在不浓不淡的阴影里,五官有点模糊。但她知道,他在对她笑,那淡淡的笑容,比云霞还好看。

接下来,郁桐的毕业作品也顺利地完成了,论文也交了,作品和论文都得到了导师的好评。

六月,她毕业了。

她递交了几份求职申请,也去面试了两次,尚在等最终消息。

有一天,阿伊忽然打来电话:“喂,郁桐,你猜猜我要跟你说什么。”

郁桐刚刚面试完毕,还沉浸在应对考官的紧张里,整个人都有点恍惚,委屈地说:“你想说什么,我怎么猜得到啊?”

阿伊尖着嗓子喊:“我要结婚啦!”

她那高八度的声音把郁桐整个人都喊清醒了:“结婚?你跟小卓?”

阿伊说:“废话,不跟他还跟谁啊?”

郁桐傻笑说:“对哦,我在说什么呢?……什么时候结婚?酒店找了吗?听说现在酒店很难订,店少客多,要提前大半年才能订到呢。哦,对了,还有婚庆公司,婚庆公司找了吗?”她噼里啪啦地说着,跟连珠炮似的。

阿伊在那边优哉游哉地涂着指甲油,说:“别紧张,我会安排好的啦!”

这对新人用了最快的速度预订场地、筹备婚礼,两个月之后,婚礼就举行了。这两个月时间过得很快,仿佛就是眨眨眼的事情。郁桐也有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服装公司给一位设计师当助理,三个月试用期,三个月后转正。婚礼那天,她穿着自己设计制作的礼裙当了伴娘,而刘靖初是伴郎。

伴郎伴娘从清早六点就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刘靖初陪着小卓布置花车,接新娘。郁桐就陪着阿伊化妆,在家里藏鞋子,想难关,然后等着新郎来接亲。接下来,他们就到酒店迎接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吉时一到,就举行了简单的仪式。等到宴席结束,郁桐觉得自己腿都站麻了,肚子还饿得咕咕叫。

阿伊穿着礼服冲过来,一只手挽着郁桐,一只手挽着刘靖初,把他们拖到酒店外的大草坪上,非说他们俩天上有地下无,要给他们拍合照。郁桐不好意思地看看刘靖初,刘靖初也看看她,其实都知道阿伊的小心思。

站在镜头前,摄影师喊“预备”的时候,郁桐轻轻地挽住了刘靖初的胳膊。

“咔嚓”一声,她微笑着偏着头,往他的肩膀上靠了靠,相机便稳稳地留住了这一幕。她后来还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偷偷地放在钱包里。有人看见这张照片就会问她,旁边这人是不是她男朋友,她都摇头说不是,脸却红得跟苹果似的,心还扑通扑通地跳。她莫名有一种乐观的豪情,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她的男朋友的。

刘靖初生日的前夕,阿伊又开始为老板的生日出谋划

策了,是去城市最豪华的旋转餐厅吃饭呢,还是到风景如画的度假公园过一个周末呢,又或者赶巧那天还有一场怀旧的拼盘演唱会,先看演唱会然后吃火锅,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总之,老板出钱,他们出人,保证把这生日搞得风光难忘。毕竟这是老板的大生日,他三十岁了。男人三十而立,说什么都不能马虎。

刘靖初的生日在十月二十四日,遗嘱事件之后,郁桐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她每天都在思考要送他什么礼物,但好像送什么都俗套,送什么都无法体现出他在她心中有多么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她真是恨不得把日月星辰、江山万里都送给他。如果是在古代,她真愿意为他打一个天下。

也是在这个月,郁桐的试用期结束了,她即将成为公司的一名正式员工。领导不仅口头恭喜了她,还叫上她和部门的几个同事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正式接纳她成为大家庭的一员。

郁桐心里其实是有点尴尬的,那顿饭也吃得有点拘谨。她总禁不住要走神,一会儿盯着桌号发呆,一会儿又只顾闷头吃东西。同事问她话,她都答得很恭谨,但也都言简意赅,显得她的话特别少。

吃完饭,同事说还想唱歌,但不能再让领导花钱,得反过来,大家凑钱一起请领导。

领导喝酒上脸,瘦长型的脸被两团酒后的红晕衬得略微饱满了些。他其实也算是个耐看的男人,三十多岁,单身,平时对郁桐总是照顾有加,偶尔还悄悄给她开绿灯,她甚至怀疑领导对她有意思。领导凑过来问她:“唱歌,去吗?”

郁桐其实并不想去,但是大家都兴致高涨,她也能领会到同事们眉间眼中想讨好领导的那点意味,只好对领导点了点头,说:“去吧,大家都喝了点酒,车就别开了,咱们打出租车去。”

郁桐走在最前面,看见斜前方来了一辆出租车,她招招手,出租车缓缓靠了过来。这时候,她背后竟然有个中年女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超过了她,冲向那辆出租车。郁桐气得跺了下脚,站在路边大喊?:“喂,那辆车是我先叫的!”

中年女人压根不理会郁桐的抗议,冲到出租车旁边,拉开车门,还没坐进去,忽然,“砰”的一声巨响,街头街尾的人全都听见了。大家都全身一震,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姿势,望着出租车那边。

中年女人几乎被压扁了,是被一辆从垂直方向冲过来的私家车撞到的。

那辆私家车的主人是个劣迹斑斑的富二代,大概是吃了什么禁药,又喝了酒,开车乱冲乱撞,把出租车撞烂了不说,还把那个无辜的女人撞死了。

同事们站在郁桐背后,盯着那个被压扁的女人愣了大概五秒,突然“哇”的一声,整齐地转身猛吐起来。

什么气氛都没有了,歌也无心唱了,领导吓得都吐字不清了,说:“叫救护车啊!打电话!呃……叫警察还是救护车?警察?报警……”他又见郁桐还两眼发直地盯着那血淋淋的车祸现场,心想她肯定吓傻了,就来拉她的手,问,“郁桐,你还好……”

郁桐一下子甩开领导的手,说?:“对不起,领导,我……我有点事情,我先走了。对不起!”她一说完,撒腿就跑了。

街市霓虹灯闪烁,长街车来人往,郁桐逆着风,飞快地奔跑,所有的景物都在倒退,世界仿佛都在倒退。在这样的倒退里,她的脑海中有无数画面如电影胶片一般滚动着:开满鲜花的庄园、漆黑茫茫的大江、玻璃碎落的大厦、初次闯入的十八楼,还有她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

她曾经抱着一件婚纱站在地铁站的入口痛哭……

她曾经无忧无虑得像个孩子,跟安澜院里纯净如阳光的人嬉笑玩耍……

她曾经被人按进泳池里,疯狂挣扎直至失去力气……

她曾经倒在一场大火里,求救无门之际,幻觉天堂好像为她照了一束光……

往事历历在目,回忆纷至沓来。

她又想起,刚才的那个中年女人穿着深蓝色的高跟鞋、黑色铅笔裤,白衬衣配麂皮绒的短外套;头发染了栗色,长而直,到背部的中心;化着有点浓的妆,嘴唇上涂的是很抢眼的紫红色……这些……她竟然全都记得……

她更记得鲜血是怎样从女人的头部、胸部还有腹部汩汩流出来的,然后在地上缓缓流动……

说真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女人死去,她并不觉得恐怖恶心,也没有害怕,她只是在一瞬间的脑袋空白以后就恢复了理智,然后她想,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被撞的人会不会就是她了?

又或者,她如果一怒之下也跑过去跟女人抢车呢?

这么一想,她便害怕了。

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要去找刘靖初。

一天都不能等,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等,她立刻就要去找他,用她这劫后余生的一条命飞奔着去找他。

她不想再逃避了,她要把自己藏了这么久,藏得都快生生腐烂的心事统统告诉他。这样的话,就算明天厄运降临,她至少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懦弱逃避而遗憾痛哭!

刘靖初没想到郁桐会来。出事的地方和他家相隔不远,她穿街过巷,一路狂跑,几乎没有歇过。敲开门之后,她喘着气,差点说不出话来了。刘靖初问:“郁桐,你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给我?”

郁桐摸着心口,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这不平稳的呼吸,她想,既是因为她刚才的剧烈奔跑,也是因为她的紧张吧。她把头一抬,望着刘靖初,说:“我我……我也是临时想起,我之前在跟领导吃饭。”

刘靖初退了一步:“哦,进来说吧。”

郁桐说:“这附近刚才出车祸了。”

刘靖初吃惊地问:“车祸?严不严重?在哪儿呢?你看见了?”

郁桐说:“我就在现场。”

刘靖初看郁桐有点紧张,忙打量着她,问:“你没事吧?”

郁桐摇头说?:“我们刚吃完饭,打算去唱歌。我没事,死了一个女人。但是,差点也许就是我死了。”

刘靖初越听越糊涂,茫然地看着她。

郁桐又说:“今晚领导请吃饭,我们在路边打车,大家说去唱歌吧,都喝多了,那个女人跟我抢车。”看来她真的是紧张了,说话没什么条理,一会儿说吃饭,一会儿又说车祸,说得颠三倒四的。

刘靖初给郁桐倒了一杯水,说:“别着急,慢慢说。你亲眼看见车祸了?是吓着了吧?”

郁桐慢慢呼出一口气,又说:“我的试用期结束了,公司马上要给我办转正手续,以后我就是正式员工了。”

刘靖初顺着话题说:“我还想问问你工作得怎么样呢,那挺好,恭喜你。”

郁桐叹气说:“但是,我并没有特别高兴。”

他问:“做得不开心?”

她摇头:“几天前,我师父找过我。”她说的师父就是当初她在工作室实习期间带她的那位设计师,“师父说,上海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既要资深设计师,也要新手,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过去。”她好像平静一点了,没继续说车祸,换了个话题,说得很流畅,也没有颠三倒四了。

刘靖初问:“你怎么想的?”

郁桐说:“我说我考虑考虑。转正手续没办下来之前,我要走还很容易,如果等办了再走就有点麻烦了,算是毁约。”

他问:“你也想跟你师父走吧?”

郁桐抿了抿嘴,说?:“从前途的角度来说,是的!师父没有考虑别人,首先就问了我,他觉得我是最理想的人选。上海那边有更大的空间、更好的资源,我能学到的东西也更多、更好。”

他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考虑?”

郁桐沉默了,低着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大概过了半分钟,她说:“那个被车撞死的女人,她跟我抢出租车,如果她不跟我抢,撞车的那一刻,走到出租车旁边的可能就是我,被撞的就是我了。所以我想我也是幸运,算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捡回了一条命。”

刘靖初终于明白刚才说话颠三倒四的郁桐想表达什么了,虽然他也替女人的死感到惋惜,但他更庆幸郁桐没事。

郁桐又说:“这次我是幸运地躲过了,但是,我不知道下一次危险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出现的时候,我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睡着了以后,还能不能睁开眼睛看见第二天的日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不是吗?所以,我们能够做的,就是珍惜眼前所拥有的,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对不对?”

刘靖初笑了,说:“感悟不少啊?所以你是想说,你决定跟师父去上海,珍惜眼前的每一次机会?”

郁桐摇了摇头,目光越发坚定了:“我是想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刘靖初的表情微微一僵。

郁桐看着他说:“我爱的这个人,他会影响我的去留,我想知道他是希望我离开还是留下来。”

刘靖初不说话了。

客厅里涌动着一股几欲撑破四壁的暧昧。

郁桐缓缓地说:“这个人啊,在我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在我心里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曾经也一度以为我忘记他了,但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忽然又把他送回了我身边。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还在,还在我的心里,就像一壶酒,滋味非但没有转淡,反而越陈越香。”

刘靖初一直沉默着。

郁桐继续说:“可是,不管我有多爱他,我都不敢告诉他。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跟勇士冲锋陷阵似的去告诉他,我爱他,因为我害怕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回答我——你爱我吗?但是我不爱你啊!郁桐,为免尴尬,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我不想他再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所以……我宁可卑微地潜伏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说……无所谓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了。”

“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比爱一个人更辛苦的事情就是你明明很爱他,却还要假装不爱他。”

刘靖初依旧沉默。

客厅里只有郁桐的声音,她甚至觉得就连呼吸声都只有她的了。刘靖初分明就坐在她旁边,却又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郁桐的声音也变轻了,她说:“我不想再逃避了,是时候有一个结果了。”

又是一阵静默之后,客厅里终于回荡起了刘靖初的声音:“郁桐,明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明天好像是眨眼就来的,天一亮,刘靖初就开着车带郁桐出了城,到了近郊的一个叫涅槃的小镇。

涅槃镇所在的方向跟渔溪镇刚好相反。渔溪镇在东边,涅槃镇在西边。

涅槃镇最广为人知的就是这里有一片很大的陵园,郁桐的妈妈林晚的骨灰也存放在这座陵园里。

车开到陵园的大门外时,郁桐的心里忽然突突跳得很厉害:“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还没有发现,天空有一个角落的云又变成七彩的了。

刘靖初说:“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郁桐跟着刘靖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陵园的路凹凸不平,很难走。

他们绕过一座又一座的墓碑,沿途总有风吹落树上轻薄如蝉翼的叶子,叶子像柳絮似的飘着,天空中七彩云霞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

郁桐问刘靖初:“到了吗?”

刘靖初走着走着便停下来,目光深邃地望着不远处:“到了。”

郁桐一看,不远处有一棵空心的老树,树荫覆盖着一块墓碑。她还记得,上次刘靖初陪她来安放妈妈的骨灰,他就曾经在那块墓碑前面默哀过。她盯着那块墓碑,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她依旧看不清楚。她问:“那是谁的墓?你要带我见的人就是他?”

刘靖初轻轻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刘靖初对郁桐说了一句话。

可是,陵园里刮起了很大的风,

风声堵住了郁桐的耳朵,她没有听清楚,又问:“你说什么?”

刘靖初的声音有点像是从风里生长出来的,又好像是从那已经扩散到铺满了整个天空的彩色云霞里生长出来的。他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这一遍郁桐听清楚了。他说:“郁桐,我要走了。”

郁桐心里猛然一沉,问他:“你要去哪里?”

刘靖初忽然转身大步迈开,头也不回,真的说走就走了。他的背后,突然涌出大片大片的浓雾。

郁桐急忙追他,可自己的双腿好像不听使唤了,她非但没有追到他,反而还离那块墓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她终于能看清楚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了。她忽然两腿一僵,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

眼泪好像成了倾泻的洪水,成了翻涌的海啸,要把郁桐活生生淹没。郁桐全身猛地一阵抽搐,她醒了。

外面的天空没有七彩的云霞,灰暗阴沉,像要塌了似的。

她竟然还在薄安的鲜花庄园里,没有随刘靖初去过什么陵园,没有看见过什么惨烈的车祸,也没有在服装公司当别人的助理,而阿伊和小卓也没有结婚,那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郁桐突然夺门冲出去,在庄园里边跑边喊“大佬安”,两条腿都颤抖得厉害;她一边喊,一边觉得喉咙里好像含了一口硫酸,顿时让她皮开肉绽。这时的薄安正在一间温室里坐着,就是刘靖初送郁桐来的第二天,他们一起喝茶聊天的那间种着荷兰郁金香的温室。

薄安听见郁桐喊他了,但他没有回应。他坐在椅子上,叉开腿,靠着椅背,身体微微凹成了一个虚脱的弧形。

郁桐冲进去,胸口一直剧烈起伏着,重重地喘着气:“大……”才说一个字,她忽然就注意到了椅子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条清蒸石斑鱼。那是薄安亲手为刘靖初做的清蒸石斑鱼。石斑鱼早已经冷了,甚至都已经因为摆放太久而变色了。

郁桐只觉身体越来越沉,轰地一下坠落了下去,就像从一座悬崖,不,是从上万米的高空坠落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盘清蒸石斑鱼,也不说话了。

薄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盘石斑鱼,缓缓地说?:“阮姒说把它倒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舍不得。”

郁桐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刘靖初在电话里明明说过他就快回来了,“今晚”就回来。然而,那个“今晚”,令郁桐他们从天黑等到了天亮,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刘靖初没有回来。

当刘靖初和唐柏楼去安澜院拿郑希的遗物时,他们在安澜院里碰见了唐树恒。唐树恒比他们早一步到安澜院打点好了一切,他怀里正巧抱着那个贴着郑希名字的盒子,刘靖初一眼就认出来了。

在发病之前,郁桐并没有来得及完完全全地对刘靖初说清楚,虽然她手里是有筹码,郑希留下的那些东西是可以给唐柏楼造成巨大的打击,可是,她没有想过要用那些东西来换取唐柏楼跟她握手言和。她已经想清楚了,她宁可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承担应有的后果,也不愿意再看着唐柏楼坐享荣华富贵,所以,就在刘靖初到安澜院找到她的那一天,她已经联络过唐树恒了,她把郑希和那些照片的存在原原本本告诉了唐树恒。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向刘靖初解释清楚这一切,她的病便发作了。

于是,在安澜院里,唐树恒和刘靖初、唐柏楼拉扯在一起。唐柏楼想抢回照片,唐树恒当然不肯,便推开唐柏楼和刘靖初,独自驾车离去。唐柏楼还不罢休,要刘靖初开车追唐树恒,两辆车追逐的时候,突然撞在了一起。

唐树恒永远都会记得,当他趴在安全气囊上,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的某些地方好像错位了,还裂开了,痛得连每吸一口气都是煎熬,甚至怀疑自己可能要死了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种无力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就在离他的车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另外一辆车已经整个倒翻过来了,车门已经变形了,车窗玻璃的中间破了一个大洞,洞口都是长长短短的尖角,那些尖角上,有些还挂着血,是新鲜的,没有凝固,也许还有热度,正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唐柏楼整个人也跟车身一起倒翻过来了,撕心裂肺却又无力爆发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他在喊“救命”。

唐树恒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大哥喊“救命”,他仔细地回想起来,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大哥流露出任何的恐惧情绪。但是,这一天,他见着了。就像是在身体里积聚了三十几年未曾爆发过,一爆发便汹涌得没有止境,唐柏楼的恐惧是排山倒海的,他甚至哭了,那眼泪一滴一滴都是红色的。

他嘴里还喃喃地在喊唐树恒:“树恒,树恒,救我……树恒,你在哪里?救救大哥!”

唐柏楼的两个眼窝变成了两个血窟窿,就像两个无底洞,很深很深,里面仿佛一片黑暗,魔鬼在黑暗里张牙舞爪。他动弹不得,面朝上顶着那两个血窟窿,嘴巴一张一合,就像因为干涸而渴求一滴救命水的鱼。

唐柏楼已经没有了一只眼睛,而这场车祸又夺走了他的另外一只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在唐柏楼的心里割着。他试图用力从那已经倒翻过来的汽车里爬出来,可他的双腿被卡得死死的,安全带也怎么都解不开,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装着玻璃碴。他想大喊大叫,但是,他的力气好像被抽空了。

唯一还能活动自如的就是他的左手,他想起车里面还有一个人,就把左手横着伸出去,乱抓了一番,费力地喊:“刘靖初?刘靖初……”

但是,司机位一点回应都没有,他的手碰到了一些黏腻的、也不知是冷是热的液体。

刘靖初闭着眼睛,他也被卡在那狭窄的空间里面动弹不得。他还有一点意识,能感觉到旁边的人在拽他,在喊他。他也想回应,但是,他太疲倦,太疲倦了。他剩余的力气大概就是一条丝,风一吹都会断。他也许应该留着这一丝力气来做他最想做的事情,比如,给郁桐打一个电话。

他试着把手伸向车前的抽屉,他的手机放在那里面。可是,他只是碰到了抽屉,然后手就“啪”地一下垂了下去。

最后,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

??郁桐说:好姑娘,我不回去了,你别等我,你等不到我了。

当以前相识的那位李警官把刘靖初的消息告诉郁桐的时候,薄安刚好把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石斑鱼摆上桌。郁桐站在餐桌前面,慢慢放下手机,两眼发直,不知道盯着哪里。扑鼻的鱼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她觉得房间开始旋转,墙上的钟掉了,沙发倒了,她的脚踩着天花板,头挨着地,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好像睡着了,但又好像醒着。刘靖初好像回来了,他们一起吃鱼,一起离开,他陪自己办理母亲的身后事,她毕业,工作,阿伊结婚,她当伴娘,而他是伴郎,玉树临风,温柔而优雅。

婚礼后阿伊还拉着他们拍合照,那张照片后来被她打印出来,悄悄放在钱包里。

对了,钱包……

郁桐拿出钱包,把里面的每一张纸都拿了出来,每一个卡位都掰开看了又看,然而并没有什么照片。

原来,后来的那些时光,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场梦,一场在七彩云霞之下的梦,一场她永不愿醒来的梦。

她甚至试过重新躺回床上,想重新睡着,想继续做那个梦,可是,她怎么都睡不着。

睁着眼睛,她以为自己在哭,但是,一摸,却没有眼泪。

她哭不出来了。

他真的被葬在了陵园里那棵空心老树的旁边,树荫遮着他的墓碑,照片上的他面带着微笑。

葬礼是郁桐和薄安、阿伊还有小卓一起办的。葬礼之后,小卓蹲在墓碑旁边,把一张张的纸钱扔进火盆里。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阿伊从篮子里端出了一些用小圆盘装着的甜品,将它们在台子上面排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老板,都是你喜欢吃的。”她又指着其中一盘淡黄色的甜品说,“这个是薏米雪仁,是前几天小卓的新发明,他本来还说想请示你,看能不能在店里上架,这可是他第一次完全独立创新做出来的。他说,你一定会夸他的。”

小卓终于吭声了:“阿伊!”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阿伊艰难地笑了笑?:“老板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他还没走,还在呢,他听得到。”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就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手撑着地面,手背的青筋都因为过分用力而鼓了起来。

小卓见了,拉着阿伊的手,跟她十指紧扣,两个人都咬牙不说话了。

薄安和阮姒把墓地周围的一点杂草清理了,薄安又掏出他习惯随身携带的手帕把墓碑顶上擦了擦,觉得不够,又开始擦墓碑的正面、背面、侧面。阮姒知道那是无意义的,但也没有阻止他。

薄安一边擦墓碑一边说:“小子,到了新的地方别惹事,知道吗?好好地、安安静静地过,不要总是想活得轰轰烈烈。以前你还说自己是猫,有九条命呢,九条命呢?啊?”他不擦了,盯着那墓碑,把手帕往地上一扔,也不知道是想跟谁撒气,重重说了一声,“怎么说没就没了啊?”

天空越来越阴沉了,像要下雨了。风也越刮越大,还夹着沙尘,整片陵园都显得十分压抑。

郁桐站在风里,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就只有她。她沉默地站着,站得笔直,两眼无神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他们劝她走,她不肯,说还想留一会儿。他们担心她,也都不敢离开,就陪她站着,越站越难受。好一会儿之后,她看了看大家,觉得过意不去,终于肯走了。他们一走,陵园一带便下了一场暴雨。雨后泥土里的湿气还没有散去,她又来了。

别人都对陵园避之不及,郁桐却成了那里的常客。后来她大学毕业了,工作了,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频繁出入陵园成了她生活的一种常态。每次她都买两束花,一束放在林晚的骨灰龛位前面,一束放在刘靖初的墓碑前面。她还会跟他们讲自己的近况,长的长说,短的短说,巨细无遗。

这令她想到了自己十四五岁时的那个春天,她在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她想对大哥哥说的话。以前他对她可以算是惜字如金,她写一大段,他只回她短短几句。以前她还嫌他的回复太短了,然而现在却是再短的回复都没有了。

第二年深秋,当黄叶落了一地的时候,有一天郁桐去陵园,远远地看见墓碑前面蹲着一个年纪比她略长的女人,对方瘦瘦的身体被一身宽大的黑衣黑裤罩着,显得尤其单薄,像个纸片人。

她正在清理地上的枯叶。她把叶子一片不落地都装进了一个塑料口袋里,然后也像以前的薄安那样,掏出手帕把碑前、碑后都擦了又擦,擦到上面的照片时,动作不由自主就放缓放轻了。

郁桐猜到她是谁了,便没有过去,只是在原地站着,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她竟然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那道身影,他就站在那块墓碑旁边,低头温柔地凝视着那个清理落叶的人。不,他仿佛是在墓碑那边,又仿佛是在郁桐身边,跟她并肩站着。他近在咫尺,郁桐一扭头就能清清楚楚看见他微笑时出现在嘴角的两个小酒窝,他也在温柔地凝视着她。

郁桐艰涩地冲他笑了笑,没有张嘴说话,两个人仿佛是在用腹语交流。她说:“她回来了。”

他也说:“是啊,她回来看我了。”

她的神色很倦很倦,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好,你终于等到你等的那个人了。可是,我呢?”

他没有看她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那边为自己清理落叶的人。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身走了。

有一个声音和秋风一起盘旋在陵园的上空——

“我却等不到我等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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