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 64 章(1 / 1)

是阿姮。

这瞬,呼吸都仿佛滞住。

完全不敢相信。

偏偏又如此真实。

殿中窗子半开,微风蹁跹而入,拂过她的衣袂和长发,将那一抹熟悉的幽淡发香,送入他的鼻尖。

他朝思暮想,为此几欲发狂。

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

在藏云宗,还是凡人的阿姮,还是穿着熟悉的黑衣,扎着利落的马尾,活生生地在他的跟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恨他,更未曾剖心灭世。

那些满是血和痛苦的梦是假的!

定是假的!

股狂喜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在头颅里炸开,像是绽开的烟花,他黑眸急遽一缩,眼底炙热滚烫,几欲落下泪来。

他想抱住她。

抱住他的阿姮。

谢涔之几乎要冲过去了。

可是他想抬脚,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

“阿……”谢涔之张了张嘴,却发现只能发出几欲不可闻的气音。

他猛然僵住。

这是怎么回事?

他拼命在这副躯体里抵抗,想叫一叫她,或是往前靠近步,却始终无法做到。

仿佛他只能站在这种疏离的距离里,冷漠地凝视着她。

盆冷水兜头浇下。

“对不起。”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缓缓开口了,她的嗓音低低的,饱含歉疚,“当时那只大妖用幻术迷惑我,让我误以为涔之你……遇到了危险,所以我便没有再听从命令,离开了妖窟,让那只大妖逃了,打乱了涔之原本的计划,谢姮甘愿受罚。”

她说着,长睫一抬,露出了水亮的黑眸,凝视着他。

“我会去领二十鞭刑的。”她说。

谢涔之蓦地想起,这是哪一桩事了。

这是他刚继位藏云宗宗主之位的时候。

那时,只修为极其深厚的幻妖潜入了藏云宗,杀了三名外门弟子,那幻妖熟悉藏云宗的切,幕后定有人操控,他为寻出幕后之人,用计生擒幻妖,并诱出藏云宗的内奸。

谁知谢姮突然急匆匆地离开,剩下几个弟子不敌那妖,让其逃了,而他正在生擒那内奸,谁知一转身,阿姮便满身是血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面白如纸、满眼惶恐,瞧见他无碍,这才缓过了气来。

事后她主动来领罚。

便是这样跪着的。

她总是如此乖巧,稍许做得不好,便会主动来认错。

谢涔之僵硬地看着她。

听到“二十鞭刑”的刹那,股寒气顺着脊背冲上头顶。

他想说不用了。

也想说,她不必这般跪着,这般怕他生气。

可他却听到自己冷漠至极的声音:“既是知错,下不为例。”

不是的!

他并非此意!!!

他却只能漠然拂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脚步声远去,很快就离开了。

藏云宗戒律严苛,为约束弟子,每一惩罚都极其严酷,那鞭刑乃是以长着倒刺的灵器抽打脊背,鞭便能让人皮开肉绽。

足足二十鞭,足以将人活生生抽晕过去。

夜间她没有来无汲殿寻他,定是伤得很,谢涔之挂念着她的伤势,却只能被迫安歇。

四周干净而温暖,没有万鬼啃噬之痛。

躯体在沉睡,他的意识却清醒异常。

不知过了久,听到熟悉的声音穿透黑暗,悄悄地传到了耳畔。

“涔之他……歇息了吗?”

“谢姮长老,已经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

空气安静了两秒,随即女子轻柔的声音传来,“嗯,我明日再来。”

三更天的深夜,她来过,又悄然离去。

无声无息。

这是他从前不知道的。

他在黑暗里死死睁着双目,眼神迷茫又空洞,眼睛干涩得发痛,几乎要流出血来,却执着地不肯闭上眼。

魂魄拼命挣扎着,却冲不破这躯体。

明明他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却不能改变这切?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切,约莫都是假的吧。

可他不甘心。

他睁着眼过了夜,翌日会发生些什么小事,他早就淡忘了,所以当她猝不及防出现他面前时,他的心跳又滞了滞。

阿姮不拿刀剑时,便是穿着朴素的裙子,柔软的黑发披在身后。

她眉眼灵秀,平添几分温柔。

“涔之。”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悄悄来到他的身后,垂着睫毛,抿着唇笑着,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他,“这是我今日一早亲手做的。”

她悄悄抬眼,满怀期待地觑着他。

少女唇红齿白,黑发柔软,笑得比这春风还温柔。

他下子就望进她的眼中,魂魄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

她的眼里都是爱意。

如此明显的爱意。

他死死僵着不动,只觉股腥甜涌,她又收回了手,倒也不恼,转身:“我去给涔之放到桌。”

她步态轻盈,将食盒放下,又主动去收拾他的桌案,将所有的书籍文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极为贴合他的习惯,又转身去喂食他的坐骑鹿蜀,等到回来时,瞧见他在看书,便主动走到他身边来。

她主动为他磨墨。

墨香在空气中流转,她的视线却缠绕在他身上。

躯体在生硬地动着,他的全部注意力却在她身上。

他看到风掠过她的发梢,将她颈后的发拂过,低头时,隐约露出淡淡的鞭痕。

他还看到她的指尖,全都是厚厚的大茧,伤痕交错,几乎没有丝光洁无暇的肌肤。

那些他以为是惺忪平常的日常,再回忆,却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呼吸犹如被堵住,眼睛里布满血丝。

那一年,那白衣少年刚刚继位,骄傲且冷漠。

而她在他身边,早已满身伤痕。

阿姮的生活很简单,她初为长老,起初便很努力,像是怕自己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可久而久之,她却赢得了许多弟子的爱戴,几乎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说她很好。

旁人若是对他夸起她来,她若不在,他便淡淡一哂;她若在,则会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拘谨地说:“这是谢姮该做的。”

她学会了谦恭。

开始,她会朝他邀功,认真地问他:“阿姮今日做得怎么样呢?”他吝于夸奖,只一次与友人饮茶时,谈及某位友,随口提了句:“职责所在,自恃功劳,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似乎听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问他这样的问题,不再那般聒噪,只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若他高兴,她便说些话;若他不太高兴,她便会保持缄默。

颦一笑,都是在努力让他喜欢。

可她的安静像是好事,偏生无法取悦他。

她不知,他或许厌恶旁人聒噪,却从未讨厌过阿姮主动与她说话。

少年长长久久地冰冷,少女从未有勇气跨越雷池。

有次她转身离开,不小心被花枝扯动衣摆,险些摔了跤,撞得满头都是落花,他无意间看见,被她逗得兀地一笑。

“呵。”

他极少笑,或者说,即使是笑,也总是那种冷淡疏离的笑容,绝非是这样突然的笑。

少年笑起来这样好看。

她本来满心窘迫,看见他笑,便也跟着笑。

他见了扬眉,“你笑什么?”

谢姮便说:“涔之笑什么,我便在笑什么。”

“……”他越发觉得好笑,索性敛了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嗯?那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她迟疑着,指了指自己,“我?”

“涔之是在笑阿姮吗?”

这傻姑娘,连他笑她,都也要跟着傻笑。

她其实很聪明,故意这样问,待他觉得她很傻时,便又趁机表白道:“因为涔之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涔之,所以就算是笑我,能搏得涔之这样开心地笑笑,也是无妨的。”

他总是很严厉。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她总是很珍惜。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可那腐朽的躯壳下,缕来自黑暗的魂魄,却已极尽崩溃的边缘。

他抓不住她。

无论是怎样的阿姮,他都抓不住。

谢涔之第一次这样深深地怨恨着自己,即使是说笑,也永远与她保持不可跨越的丈距离,永远感受不到来自阿姮的暖意。

她拨动他的心弦,转身离去,那含笑少年皮囊之下的灵魂,几乎是含恨地盯着她背影。

爱她这么好。

也恨她这么好。

所以有次远赴魔域,她与他屠了无数妖魔,回去时在最近的人间客栈歇脚,她打从失忆苏醒就未曾饮过酒,第一次被凡间的酒灌醉,醉倒在他身边。

她抓着他的衣袖,遍又遍地问他:“涔之,是阿姮不够好吗?”

她很好。

她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

少年躯壳下的魂魄在拼命叫嚣。

她却落泪,“可涔之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他在心里嘶喊:我喜欢你,阿姮,我爱你啊。

她醉着,哭着,拉着他的袖子,却又自顾自地说:“定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确定是喜欢,没有那么深深地喜欢着。”

“我是要等你的。”

可她等啊等啊,却等到要被他杀了,都未曾等到过句喜欢。

少女趴在桌子睡着了。

她对将来的切无所知,安安静静地趴着,两靥红如云霞,端得可爱。

黑暗的长街,人间的夜色中,白衣男子站在她的身边,眼神被激烈地火光灼痛,像是要流出血来。

他闭目,强行突破这幻境的桎梏,对她伸手。

冰凉的手指在风中抖动,寸一寸,忍着剧痛,企图靠近她的脸颊。

他想抱抱她。

只是偏偏差了那么寸。

他触碰不到她。

谢涔之吐出一口血来,眼角溢出一丝冰凉的泪,终是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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