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1 / 1)

无汲殿外北风肆虐,卷着绵延的雪花,覆上青砖绿瓦。

枝头寒梅悄然盛开,端得娇艳多姿、生机盎然,却无人欣赏,而不远处的宫殿里,众人却纷纷候在殿外,祈祷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恢复生机。

床榻上的谢姮,像深秋里开落幕的花,正待凋零。

拔箭之事,一拖再拖。

稍有不慎,便是要了她的命,纵使是一向杀伐决断的谢涔之,也不愿再点这个头。

谁都害怕这是永别。

可纵使拖着,她指尖的毒素顺着血液蔓延进五脏六腑,唇色已在逐渐变得青黑,气息在逐渐变弱。

白羲化为人形,趁着旁人不备飞快地冲了进来,不管不顾地要去抱走床上昏睡的少女,哭着骂道:“我主人才不稀罕让你们救呢!我要带主人去找赤言神君,你们救不了我主人,神族一定可以救她……”

还未碰到谢姮,谢涔之蓦地转身,冷淡的眸光掠了过来。

白羲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被冻住了,想再往前一步都不行,又扭头瞪着谢涔之,愤恨道:“你放开我!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主人也不会落得此下场!”

谢涔之唇色惨白,身形巍然不动,只冷冷道:“你把她带走,走不出藏云宗的山门,她便会死。”

白羲猛地一震,眼里满是惊慌。

谢涔之思虑许久,目光掠向谢姮时,眼底只余几分疼惜温柔。

他闭目道:“齐师弟,千年玉髓拿来了么?”

刚刚从密阁赶来的齐阚连忙上前,双手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朝谢涔之示意。

谢涔之微微颔首,蓦地抬起左手,剑光一闪,一剑已刺入了自己的心脉。

“君上!”

“师兄!”

众人惊声去叫,谢涔之唇色愈发苍白,睁开黑眸,眼底凝冰聚霜,冷淡扫了过去。

他说:“别吵她。”

众人欲言又止,又只好纷纷噤声,低下头去。

云渺子见状,抚须叹息一声。

他知道谢涔之决定用什么方式了。

千年玉髓可护心脉,终究只是一个过渡的容器,而要护住一人的心脉,便需要另一人用心头血强行为其塑造护心结界。

而这支箭来自溯月弓,神力非比寻常,一般人就算要采用此,也无抗拒邪弓的威力。

而这化臻境大圆满……还是差点儿。

云渺子只当谢涔之救人心切,便抱着试试的心态上前,一边用玉髓取血,一边唠叨道:“老子我话可说在前头,这上古邪弓和旁的可不一样,一般仙体也是救不了……咦?成了?”

云渺子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那血滴入玉髓之中,骤然发出刺目白光,隐隐有七彩神光闪烁其间。

这是……

云渺子神色急遽变幻,猛地抬头看向谢涔之,尚未说出一个字来,谢涔之便沉声吩咐:“先救人。”

云渺子一震,连忙捧着玉髓过去施法,谢涔之抬手拔出胸口的剑,那把剑“哐当”一声落地,血珠溅上雪白的袍角。

齐阚回过神来,连忙将无动弹的白羲推了出去,又厉声吩咐其他人,不得上前打扰君上施法。

所有人便在外面默默等着。

聂云袖和齐阚守在门口,时不时侧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许多年轻弟子都悄悄守在暗处,一个个探着脑袋,等着里面传来的消息。

就连向来与谢姮作对的殷晗,也主动跟着几位医官去了厨房,说是要熬药,等谢姮醒了喝。

恢复行动的白羲郁闷地坐在树上,望着眼前的巍然雪景,满眼懊悔气愤。

他揪着树上的叶子,每揪下来一片,便当作是这罪魁祸首的人头,恨声道:“早知会这样,我宁可劝主人早些去无垠之海,就算没了心,也好过生死不明地躺着……”

舒瑶站在风雪中,鼻尖冻得通红,失魂落魄道:“谢姮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吗?”

凌云子叹息一声,撑伞来到她身边,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你是谢姮的朋友,她自是愿意护着你,不全是因为你,在她心里,这个天下也需要守护。”

或许他从前,并不了解这位谢姮长老,可目睹了这么多事,今再想来,凌云子只剩唏嘘愧疚。

凌云子道:“瑶儿,为父从前错怪了你,谢姮,的确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她不止是你的恩人,亦是我太玄仙宗的恩人,整个天下的恩人。”

多余的话,说了也无用。

现在大家只能祈祷谢姮平安。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无汲殿紧闭的大门才打开,云渺子功力耗费过度,再次走出时,满头银丝已占大半,面容更显萧瑟苍老,聂云袖连忙上前搀着他,焦急问道:“师尊,谢姮她……”

云渺子摆摆手,摇头道:“心脉是护住了,应该不久就会醒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送一口气,便又听云渺子道:“只是情况还是有不太妙,到底何,还是要再观察观察。”

云渺子也没见过谢姮这样的情况。

所有的伤势加在一起,再加上体内那颗心自带的禁制,元神有了裂痕,每一点,都是在威胁她的性命。

“莫怪我说话难听,只怕还是活不久了……”

云渺子的话散落在呜咽的北风中,拂袖而去,背影亦是苍老佝偻了几分。

众人刚刚展露的笑意,便都僵在了脸上。

他们从各自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清晰的恸意,隐隐已有哭声传来。

寒冬呼出的气在风中结成霜,染白了雪眉睫。

这个冬夜,此之冷。

冬日最后的一场大雪,掩盖了厮杀过后的血腥气,冲刷走了一切生与死。

天地之间,一片清朗。

第一朵春花绽开时,舒瑶抱着怀里的小雪鸮,沿着山路采集,做了个精致漂亮的花环。

她跟白羲说:“谢姮戴的话,一定是很好看的。”

白羲颓靡地趴在舒瑶怀里,舒瑶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回到无汲殿去,把花环放在谢姮床头,摸着谢姮日渐枯萎泛黄的长发,抽噎着道:“果你再不醒来,我就又回太玄宗了,让你又找不着我。”

舒瑶在说气话,说了一半又突然想起,上次就是因为她的离开,才让谢姮孤立无援地蒙冤,又连忙握着她的手道:“算了算了,我这次哪也不去,只是……你可不可以,醒来看看我?”

齐阚后来派人把谢姮断裂的思邪剑寻来,让天下好的铸剑师接好,重新放在了谢姮床头。

聂云袖每日都过来诊脉,只是每次诊脉过后,她都会一言不发地离去。

谢涔之看在眼里。

他每夜都坐在床边,白日他们一波一波地来,夜里便只有他一个人陪着她。

一开始他以为她回心转意,肯重新接受他的心,为此,不修无情道也无所谓了,他的心已经彻底无再自欺欺人了。

只是如今,他又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根本不是回心转意,只是来诀别的,是么?”他抬手,拢着她鬓边的黑发,眼睛里满是血丝,“做完后的事了,便再也没有牵挂了,你就算要走,也不肯带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离去,要走得干干净净,再无牵扯。”

“即使为此而死,你也毫不犹豫。”

谢涔之抿紧了唇,说到此,望着她的眼里爱恨交加。

又是恨她的无情割舍,又是爱她无自抑。

阿姮倔强的性子,他是了解。

她喜欢他的时候,他纵使拒绝无数次,为此冷眼相待,她仍旧一腔热枕,让他动摇心神。

她不再喜欢他了,便是到死,她也不曾再对他露出温柔含笑的眼神。

云渺子说时日无多,他逼他给出一个具体的时日,那便是一个月。

没有更多。

这让他怎么甘心?

“谢姮。”他一字一句地叫着她的名字,咬牙道:“别以为这便能彻底与我形同陌路。”

“谢涔之从前不知爱你,今既已深爱,你教我何割舍?”

他怎么才能活生生把她从心里挖出来?

连心魔都是她的模样。

他此生一道死劫是她,命格无更改,师尊劝他斩劫自救,既是劫,又何狠心割舍?

——“你何必跟着我不放?”

——“你是要回藏云宗吗?那我可不可以也跟着你去藏云宗?我没有家,只认识你,可以和你一起回去吗?”

她要斩断一切,魂飞魄散也好,不再做谢姮也好,就是要斩断对么?

他偏不与她斩断。

此生此世,甚至是来生来世,他都不想再放开她丝毫。

谢姮昏迷的第五日,盼着她醒来的众人,已逐渐丧失了希望,有人甚至询问后事何安排,宜尽早准备等等,可谢涔之却做了个令全天下震惊的决定。

——他要娶她为妻。

她本就是他的未婚妻。

多年未履行的婚约,未给的名分,他全都给她。

结契为道侣,藏云宗宴请天下,声势浩大,然而新娘昏迷不醒,繁华中独独少了热闹喜庆,各大仙门死伤无数,连来者都少之又少。

世人都知,当年谢姮喜欢陵山君,喜欢得人尽皆知,爱到了骨子里。

却也知,今陵山君娶谢姮,不过执念深重,一厢情愿。

也许新娘永远都不会醒来。

殿中红烛摇曳,人影摇晃。

聂云袖为谢姮换上精美的嫁衣,梳好发髻,涂上脂粉,少女靠在床头,无声无息。

这场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婚礼,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涔之入殿之时,殿中只剩下安静沉睡的少女。

身穿红衣的青年一步步朝她走去,微微弯下腰,借着烛火,看到她精美的容颜。

他要想把她抱起来,去走过他为她布下的九九八十一根鲛人烛,这是她在无垠之海问过他的,他那时便告诉她,这象征着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他和她之间的时间,绝不会只有一个月。

谢涔之抬手,手指正要碰到她,那双紧闭的双眼,却突然睁开。

她的眼睛黑漆漆的,在红烛下也没有暖意。

谢涔之不料她突然醒来,眸底忽地一亮,手指颤抖着去抚她,像是有难以置信,“阿姮……”

谢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突然一扯红唇,垂目抬手,在他的目光之下,拉住头顶精美的凤冠。

用力一扯,哗啦一声。

珠串溅落,步摇尽断。

她将那凤冠狠狠掷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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