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嫣慢慢地从车上下来,听了赵子川的回话,她低下了头,半晌,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迟了便了迟了,那也无可奈何。”
她病容憔悴,眼角微红,风轻轻吹过,裙角拂摆,愈发显得脆弱单薄,浑然不似她平日活泼的神气。
赵子川突然过去,飞快地解下了马车上的那匹青骢马:“小谢姐姐,你略等我一下,我去把王爷追回来。”
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谢云嫣有些站不住,靠在谢霏儿身上歪了一会儿。
谢霏儿觉得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急起来:“真要命,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迟老太医若是知道了,保管要叫你吃上十斤黄连。”
“哼哼,他要是敢,回头我就向玄寂叔叔告状,我可是有人撑腰的,不怕。”谢云嫣声音微弱,底气十足。
等了一会儿工夫,道路那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飞奔而来,有风驰电掣之势,乌云踏雪,正是飞廉。
马上一人,金冠束发,披着银绣饕餮纹玄黑大氅,高大英俊如天神一般,除了李玄寂还会有谁。
飞廉径直奔到谢云嫣面前,一声长鸣,扬起了前蹄,才堪堪刹住了。
李玄寂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更显得凛然威严,他俯视着谢云嫣,明显十分气恼,皱着眉头,厉声斥责:“你出来作甚?有了病不在家里歇着,还胡乱逛荡,实在顽劣不堪。”
谢霏儿没意气,吓得偷偷地退到后面去了,缩成一团。
赵子川打马跑了回来,也只是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谢云嫣却不怕,她看见李玄寂,反而挺直了身体,抬起头来:“您为什么突然要走?”
“长辈的事情,你做晚辈的不要过问。”李玄寂的语气愈发严肃起来。
“莫非因为您觉得自己是凶煞之人,才故意躲着我吗?”谢云嫣目光清澄,直直地望着李玄寂,言语毫不避讳。
谢霏儿被谢云嫣这一番话惊呆了,回过神来,拼命在后面扯她袖子,低压了声音劝她:“真要命,你别乱说话。”
李玄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晦涩的神色,他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眼前的姑娘是个极聪明的,也没什么好瞒她,不如和她说明白了就是。
他淡淡地道:“这三四个月里,你和我来往过多了,才会惹来这场病,姑娘家禀性柔弱,合该好好养着,不近凶神、不沾恶煞,你若是哪天又犯糊涂了,嚷着要上门找我,终究不妥,燕州恰有要务需我处置,我暂去一段时日,你若有事,可交代赵子川去寻我,我会替你做主,不要胡思乱想的,快回去。”
他总是这样。
谢云嫣犹记得自己小时候,那次在燕王府病倒了,李玄寂什么也没说,却连夜离开王府。
更甚至,在前世,谢云嫣嫁入燕王府之后,李玄寂就远走燕北,经年不归。他曾经说过“我为煞星降世,命数不祥,若与你们多亲近,恐怕有所冲克。”。
谢云嫣才不信呢。
她握住了小拳头,义正严词地反驳他:“命数之说都是无稽之谈,村夫农人才会信那个,人生在世,谁也逃不开生死病痛,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和您一点干系都没有,您为何如此迂腐?”
她努力地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喝了您给我熬的药,已经痊愈了,生龙活虎好得很,您不要大惊小怪的,硬要把没由头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她过于激动了些,又觉得一阵眩晕,差点要栽倒,身体摇摇欲坠的,她赶紧咬牙忍着,因此脸上泛起了一阵异样的嫣红,如山雨欲来之前的霞光,浓艳到极致,而成了颓废之色。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眸的颜色好似更暗了下来,他拨了拨马,飞廉向后退了两步。
“不敬尊长,不服管教,你最近越发轻狂了,是抄书没抄够吗?”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盈盈的泪光就涌了上来,在眸子里滚来滚去,很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她忍痛道:“呃,好吧……要抄就抄吧,只要玄寂叔叔您别走,我可以一气抄上十七八遍。”
她的声音柔软如同云朵,她的目光清澈如晴空:“您留下来,我的病马上就好了,我想叫您知道,世人传言都是谬误,您并不是凶煞之人,我在梦里听见菩萨对我说了,只要有您护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您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得时刻黏着您才好。”
她想起了梦中的前世,那一夜的大雪纷飞,她终究死在他的怀中。他是她命中的贵人,亦是她命中的劫数。
女人的话大抵口是心非,这会儿骗骗他有什么关系呢,她如是想着,哪怕时光重来,叫她再为他死一次,她也是情愿的。
可是,李玄寂却不听她的哄骗,他沉默了一下,只是冷静地道:“嫣嫣,别闹了,听我的话,回去。”
言罢,他将目光移开,拨动马头,就想离去。
谢云嫣急起来,勉强扑了过去,抓住了飞廉的辔头,拖住它:“我要怎么说您才信呢,我不是因为您才生病的,玄寂叔叔,您别走,我只求你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您也不能答应吗?凭地小气。”
飞廉性情凶悍暴烈,等闲人近身不得,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对谢云嫣亲昵得很,被她扯住了,就乖乖地停了下来,还把大脑袋凑过来拱了一下。
被飞廉那一拱,谢云嫣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趴下,怒视它,小小声地抱怨着:“人家生病呢,你这么大个头,还蹭、还蹭?”
李玄寂似乎微微地叹息了一下。
飞廉的辔头上装饰着八宝璎珞,李玄寂把那正当中坠着的三枚金铃摘了下来,轻轻放到谢云嫣的头上。
“以此为凭,许你三件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用低沉的声音道,“唯独今天这个不行。”
他倏然沉下了脸,喝了一声:“飞廉,走。”
飞廉高高地扬起头,“咴咴”长鸣,转头奔了出去,谢云嫣再也拦不住。
“玄寂叔叔!”她跟在飞廉的后面跑了两步,只觉得一阵头晕腿软,差点跌下去,幸而谢霏儿冲过来扶住了她。
有东西从头上滑落下来,掉到了地面,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
谢云嫣低头看了一下,是三枚铃铛,精致玲珑,小巧圆润。
她扶着谢霏儿的手,慢吞吞地蹲下去,把铃铛捡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沮丧地蹲在那里,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霏儿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她觉得有点不信,又觉得不能不信,期期艾艾地问道:“嫣、嫣、嫣嫣,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样子,你是不是对燕王殿下……嗯?”
谢云嫣把头埋在膝盖里,抽了一下鼻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他那么老了……”
谢霏儿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反而分辨了两句:“其实也不太老,算是年轻有为的,就你成天叫人家叔叔,生生给叫老了。”
“……其实,我就喜欢老的。”谢云嫣幽幽地道。
谢霏儿“噗嗤”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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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这回病得有些重,时好时坏,缠绵病榻几乎一个月,在迟太医的全力诊治下才算慢慢地好了起来。
搞得老头子自己也纳闷:“不过是普通的风寒,按老夫的医术,本该是药到病除才是,真是古怪,差点把金字招牌砸你身上了,说不得,莫非真是那位殿下的煞气太凶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云嫣“呸呸呸”地给“呸”回去了:“您向来是个通透明理的人,怎么也说起愚人蠢话来了?什么煞气,您看过那么多病患呢,个个都是煞气冲的吗,若这样,把太医院拆了吧,搬座菩萨金身往那里一镇,包管天下无病,岂不更好。”
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这是外感风寒,内中郁结,体病与心病交加,反复在前世与今生的梦境中来回了几番,这才大病了一场,如今好了,倒觉得分外神清气爽,仿佛新生一般,把过往的尘埃都抛去了。
迟太医哑然失笑,摇着头走开:“独老夫一人通透也无用,世人并不能个个通透,好了,不和你分辨这个了,你的病好了,老夫也就放心了,若不然,等那位殿下回来,免不得要吃挂落,你不知道那有多吓人。”
李玄寂去了燕州,音信全无,好似打定了主意要躲到天荒地老似的,直叫谢云嫣气煞。
她得空的时候,就把他临走时给的那三枚小金铃摸出来,手里摩挲着,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要叫他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物尽其用了,想着想着,会在脸上露出贼溜溜的笑容来。
谢霏儿偶尔路过,看得心惊肉跳的,悄悄劝道:“嫣嫣,别犯傻,不行的,你想想,那个是谁,看一眼都要让人抖三下,你往上凑什么热闹,嫌命长吗?”
“你不懂,等着吧。”谢云嫣把小铃铛抛起,又轻巧地接住,发出清脆的铃声,她翘起了小鼻子,意气满满,“待我拿下他,好叫你口服心服,你瞧瞧,我这么漂亮又聪明,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了,有什么不行?没什么不行!”
谢霏儿的头都疼了。
这期间,李子默屡次登门,谢云嫣懒得理会他,叫赵子川守在门口把他给挡下了,李子默大怒,最后忍不住和赵子川大打出手,左邻右舍都惊动了,还是拂芳出面把李子默劝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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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入秋了。
李玄寂忽然回了长安。
他回来得十分匆忙,连夜兼程而至,坐在燕王府的正堂大厅时,身上尚带着仆仆风尘,饶是如此,依旧威严冷峻,那一身肃杀之气把温煜逼得差点要趴下了。
但因事关重大,成败在此一搏了,温煜不得不强作镇定,在李玄寂面前尽量把腰挺直起来,怎奈说话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发抖。
“王爷,小女年幼无知,受人蒙骗,小人得知此事,亦是惊且怒,但事关两家声誉,不可不慎,故而小人今日登门,就是请王爷替小人做主,还小人一个公道。”
李玄寂沉着脸,看了看跪在堂下的李子默:“你怎么说?”
他的语气似乎是平淡无常的,但却令李子默出了一身冷汗。
李子默没有什么可分辨的,他又羞又愧,低声道,:“儿子一时轻狂,犯下大错,儿子有罪,求父王息怒。”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情绪,他不欲多说,直接问道:“你要娶温家的女儿吗?”
李子默把头伏得低低的,犹豫了半晌,嗫嚅道:“可是,父王,我和嫣嫣打小就定亲了,这……”
此言一出,温煜面如土色,几乎捶胸顿足:“世子,你可要考虑清楚,那我家的阿眉该如何是好?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能不顾她。”
李子默被谢云嫣三番五次拒之门外,不免郁闷烦躁,温嘉眉趁虚而入,柔情款款,百般劝慰,这一来二去,明送秋波,暗渡陈仓,居然做出了些不可描述之事,还“不小心”被府里的老嬷嬷撞破了,告诉了温煜。。
如今温嘉眉在家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口口声声称此生非李子默不嫁,哪怕给他做妾也是使得的。
温煜痛心疾首,怒气冲冲地上门问责,拂芳得知后不敢主张,急急让人给李玄寂送信,这才让李玄寂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
而此时,李玄寂只是强硬地对李子默道:“嫣嫣不愿嫁你,谢家的长辈已经和我提过此事,那桩婚约早就作罢了,你要娶谁,倒和她不相干,你不要想岔了。”
“父王!”李子默不甘心,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李玄寂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我李家几代门风清正,不意竟出了你这么一个东西,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可知你品性败坏,当初是我走眼了,果然乡野竖子,不可教化。”
李子默听出了李玄寂话里的意思,当下被惊得魂飞魄散,他跪行两步,扑到李玄寂跟前,叩头如捣蒜,“不、不、父王!父王!我错了!”
他心念急转,立即改口:“退亲之事,嫣嫣已经和我说过多次,我也知道她无意,早就断了念头,温姑娘和我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我们一时情难自禁,才做出了越礼之事,本打算等父王回来就禀明此事,早早去温家提亲,儿子是年轻莽撞了些,但从来重情重义,并无负心之举,求父王明查。”
李玄寂闻言,也不说话,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一个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依旧冷冰冰的。
温煜见着事情不妙,急忙上赶子配合起李子默来,对李玄寂拱手折腰,低声下气地道:“确实如此,小女和我提及,世子当日是应允了要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只是王爷这段时日一直不在长安,无法商议两家亲事,叫我们家稍等等,实在我是心里着急,见不得女儿害那相思苦,这才冒昧登门,惊扰了王爷,都是我的罪过。”
李玄寂沉默了下去。
厅堂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李子默如有芒刺在背,身体微微地发抖起来,汗水沿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转眼间,地上便洇湿了一片。
半晌,李玄寂才慢慢地道:“子默,我也并非老燕王的亲生骨肉,但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爱护、胜似亲生,我收下你做养子,也是一样的念头,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愿。”
李子默几乎落泪,语声哽咽:“是,儿子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且饶你一次,仅此一次而已,你好自为之。”李玄寂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文韬武略都在其次,男儿在世,当持身以正、俯仰无愧天地,慎之、慎之。”
李子默不住叩首,额头上都渗出了血迹:“是,父王的教诲儿子都记下了。”
李玄寂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去吧,自己找拂芳和管家商议婚事,既然你已经拿捏好了,就尽早娶过门,省得你们再生事端出来,没的叫我心烦。”
他说到这里,心里的怒气又升了上来,不耐烦地抬起脚来,将李子默踢了出去:“滚。”
对李玄寂而言,只是随便一脚,对李子默而言却是千钧之力,李子默被踢得飞了出去,摔在门外,他也不敢抱怨,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温煜目的达成,既是得意,又是惶恐,讪讪地朝李玄寂鞠躬:“多谢王爷做主,那往后小人和王爷就是儿女亲家……”
“出去。”李玄寂对温煜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温煜二话不说,马上走了。
李玄寂坐在那里,揉了揉眉头,生平第一次对收养李子默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英明如他,居然也有差错的时候。
都怪谢云嫣那小骗子,当初可怜巴巴地黏着他,千万般哄他,他一时心软才……
“王爷,小谢姑娘求见,要让她进来吗?”拂芳在门外轻声禀告。
想到她,她居然就跳到了眼前,李玄寂这么冷静刚毅的人,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进来吧。”
谢云嫣从外面进来,她姿态轻盈、笑意盈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好像总是这么活泼开朗的模样,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玄寂叔叔,我方才看到阿默和温大人一起走过去,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得意洋洋,好生奇怪。”
“子默决定要和温家结亲,方才我已经允了。”李玄寂不太愿意多说这个,“婚事的操办他自己去和温家商议,我不太管这些庶务。”
他稍微顿了一下,看了谢云嫣一眼:“你当真不后悔?”
“确实后悔。”谢云嫣听了这消息,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诧异,还点了点头:“后悔我先前眼瞎了,没早点和那种人了断,平白浪费许多精力,差点就错过了我的意中人。”
她又在一本正经地胡扯了。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敲桌案,端起严肃的神情:“你来做什么?”
他前脚才回燕王府,她后脚就跟过来了,这府里肯定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不是拂芳就是赵子川,或许也可能是下面的小丫鬟,她向来讨人喜欢,众人总是纵容着她。
谢云嫣早就习惯了李玄寂口是心非的样子,一点也不怕,反而凑到他面前:“来,玄寂叔叔,把手伸出来。”
“又要胡闹什么?”李玄寂这么说着,却还是把手伸给了她。
他的手掌又宽又大。谢云嫣拿出一枚小小的铃铛,放在他的掌心里。
“以此为凭,允我所求,喏,说到要做到,现在是第一件事。”
李玄寂缓缓地把手掌拢起:“什么事?”
谢云嫣歪着脑袋,微笑了起来:“秋高气爽,万物成实,此乃黄金时节,人间有清风玉露不可辜负,繁花胜景不可错过……”
这是她一惯的风格,张口总要先来一番甜言蜜语哄他一下,小时候李玄寂还会训斥她,如今已经习惯了,很淡定地听着她咕咕哝哝,也不嫌呱噪。
不过谢云嫣还算识趣,看着李玄寂的面色不对了,马上干脆利落地道:“所以,玄寂叔叔,明天陪我去看花吧,城外十里落霞坡的桂花开得正好,我心心念念,就等你回来一起去了。”
他,堂堂燕王,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世人见他莫不拜倒,他不是用来做这种事情的!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你要我做什么?再考虑一下,嗯?”
谢云嫣才不管,她笑眯眯地指了指李玄寂的手:“言而无信非君子也,我就要玄寂叔叔做这事情,说好了,明天早上巳时正点,我在西城门等您。”
说罢,她也不待李玄寂再出声否决,就“哧溜”一下跑了,跑得飞快,生怕李玄寂把她叫住。
李玄寂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可惜她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他哑然,摇头笑了笑,手掌摊开,看了一眼掌心的那个小铃铛,又合拢起来,握得格外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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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阳不甚大,天空中的云层仿佛浸了水,湿漉漉地堆积在那里,像是要溶化了流淌下来,风吹过来,带着白露潮湿的雾气,倒有些许缠绵的意味。
李玄寂没睡好,六更天就起床,在书案前独自静坐,坐到了巳时,还是骑马去了西城门。
谢云嫣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今天穿了一袭素罗撒翠襦裙,鸦羽般的头发高高地挽起,盘了最时兴的随云髻,斜插一支乌木发簪,除此外,通身再无珠饰,越发显得清丽脱俗,灵动如仙。
那匹雪里红站在她的身边,一人一马,引得往来行人不住地觑看。
李玄寂没来由地觉得十分不悦,板着脸打马从谢云嫣身边过去,径直出城。
“玄寂叔叔,您迟到了,我都等了老半天了。”谢云嫣看见李玄寂就微笑了起来,轻盈地翻上了马,跟了上去,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不过也无妨,不管多长时间,横竖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总会把您等到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了,他甚至没有回头,一出城门,反而催着飞廉疾驰起来。
好在雪里红也是匹好马,很快从后面追了过来,和飞廉并排而驰。
“玄寂叔叔,您知道落霞坡在哪里吗?我可从来没去过,就指望您带路了。”
“跟上。”李玄寂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两个字。
他的沉默并不妨碍谢云嫣的说话,她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刚出笼的小鸟,快活得不得了。
“玄寂叔叔,你离开这么久,有没有思念长安和长安城里的人呢?也不写封信回来,我还以为您要一直到明年才能回来呢。我都思量好了,若是您秋天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若是冬天还不回来,那更好,来年开春,可以一起去看那牡丹或芙蓉,夏天呢,临水赏荷,总之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总会把您等到的。”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孩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在他面前说话这般没有禁忌。
不,其实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幼时的印象已经渐渐地模糊,此刻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青春的少女,如同春天里怒放的花朵一般,灼灼明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马在飞驰着,风从耳畔过,呼呼作响,李玄寂的心跳得越来越急促,不知为何,握住缰绳的手心出了一些汗。
他始终不敢回头,一眼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