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马场的风很疾,霍家的酒很烈,陆雯心中难得很畅快。
大抵自从大选过后她就没那么肆意地放纵过,大选失态,旁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未免身边至亲的人担心,她也要教自己努力装出一副体面的姿态。
想想其实挺累的。
两个人在马场上围着火堆烤羊肉、喝酒的时候霍宴忽然说:“真正的忘记哪有你那样费劲的。”
陆雯知道他指的是太子。
若是换作从前,她肯定不乐意听他多管闲事,但这会子也不知怎的了,忽然觉得不妨听听他的某些歪理胡言。
“那你觉得怎么才不算费劲?”
霍宴抓起酒坛灌了口烈酒,闻言勾唇笑了笑,“重新找个能教你快活的男人,你就会发现,过往那些愁也不过只是飘烟浮云罢了。”
果真是莽汉堆里长大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听来混不吝地教人脸热。
他眼神儿直勾勾地,像是只相中了猎物的雄狮看住她,毫不掩饰其中的热烈与暗潮汹涌的占有欲。
这是个不懂委婉的男人,对待女人也像在上战场,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盛京里向陆雯示好的公子哥儿并不在少数,可没有他这样直白的。
陆雯再如何骄纵豪放,从小受的也是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导,被瞧得久了,免不得耳根子发红,一时局促,慌不择路似得抄起手边的马鞭就打了过去。
结果马鞭被霍宴轻而易举抓在了手里。
他似是而非地轻拽了一把,险些就将姑娘家拽了个趔趄。
陆雯脸更红了,骂他:“臭流氓!”
“放手!”她想将马鞭抢回来,没抢动,忍不住气急败坏,“居心不良的臭男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再敢这般无礼,我可要——”
“可要什么?”
霍宴手上捏着马鞭没放,眼底漾开一圈圈痞笑,“陆大小姐,我的企图都只差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了,你若是还不知道,那才真的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企图,一直就是她这个人啊。
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旁敲侧击,更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手段,而是直勾勾地径自冲她而来,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直狙目标。
陆雯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哪儿经过这一遭攻势,当下慌乱有的、局促有的,心如擂鼓亦是有的,一时没想到能说些什么。
她望住霍宴片刻,强作镇定地嘁了声,而后松开手,将马鞭留在了他的手里,兀自扬首闷闷喝了口烈酒,任凭酒液入喉辛辣地像火烧,也半句都没吭声。
答应或不答应,其实本该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霍宴慢悠悠将马鞭收回来,缠绕整齐放在一边,动作不骄不躁、不徐不疾。
他是个将才,将才便需得懂进退有度的道理,两军对峙自然不能光靠穷追不舍,她什么都没回应,此时恰是他最想看到的回应。
后来烤羊肉没动两口,酒更没有喝完,陆雯便起身告了辞。
马儿并没有牵走,她说这么好的战马交给侯府的小厮照料,若是何处怠慢,岂不是委屈了这宝贝。
霍宴抬手摸了摸鼻尖,垂眸掩住笑意,没说什么。
一路送人出侯府大门,瞧着她登上马车走远,男人站在门前曲臂松了松筋骨,这才负手转身,悠悠然阔步进了府中。
下一回,便该是她缴械投降之时。
回府的马车上,陆雯靠着软枕闭目养神,脑海里不由得想了些事情。
从记忆里对霍宴这人有印象开始,一面一面地回想到刚刚才见过的那一面,却依然寻不到他那样强烈的侵略意图从何时萌芽的踪迹。
除开小时候结下的梁子,她后来很多年没见过他,小时候的事也早就忘记了。
直等霍家扶灵回京,陆雯又在城中几次宴会或是街上看见过他,不在家安安分分地守孝,反而醉卧美人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自然引得人嗤之以鼻。
但就这么个人,后来却成了陆珏淳如馆的座上宾。
陆雯那时心里不太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说事实兴许和她的成见不甚相符,后来果然,章家调任东境,新掌权的禁卫军指挥使正是霍宴。
嘁,装模作样的男人,可也只有本性浪荡才能逢场作戏地那么真吧?
反正姑娘家心里的成见一旦冒出了头,那就是颗顽强的野草,哪那么那么容易拔除,可他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心怀不轨”……
陆雯单手支颐揉了揉太阳穴,竟恍然有些找不着方向了。
马场之行她回去后没告诉任何人,霍宴也没有再向靖安侯府送过任何东西。
倒是陆雯时不时看见那装琴弦的锦盒,又忍不住猜他在搞什么鬼,但不等念头彻底冒出来,她赶紧就在心底扼住:
管他干什么呢?
本打算且就囫囵装作没那回事的,谁知紧接着皇帝前往行宫避暑,擂台上,那男人一举拔得头筹,当众便教人将皇帝的彩头赠给了她。
满场都是心照不宣地调笑声,听得陆雯霎时从身上红到了脸上。
可恶的莽夫!
陆雯落荒而逃地跑回去,气得关起房门来直捶枕头,在心里忿忿给那男人记了一笔,发誓要等下回再见他,必定得狠狠踹他一脚才能解气。
但那天傍晚,太子萧恪来找了她。
也正是见到太子的那一刻,陆雯才发现,原来自从东宫那天晚上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想起六哥了。
起初是为霍宴那莽夫宫宴当晚唐突的一句话、两颗糖,搅得她心神不宁。
后来因为一束稀奇古怪的琴弦,她便满心都在分析那莽夫究竟想做什么,便好似真的战场上遇到个对手,费尽心思想破解对方的手段。
再后来,那莽夫将意图摊开了摆在明面上,又将她唬得连连败退。
那天萧恪头回在她面前情绪失控,质问她和霍宴如今是什么关系?
他哪儿来的资格质问她呢?
陆雯本来应该很生气,也应该有大把控诉是他薄情在先的话能说,但她想了想,却只是说:
“六哥,你是在明知故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原不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萧恪走后,陆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
她很久没有出门,独自窝在屋子里静了好些日子,霍宴那莽夫也没有任何动静,一来二去地便教她难免生出些烦躁。
欲擒故纵也好、莽撞无意也罢,那臭男人弄得这一出又一出地把戏,也该到头了。
陆雯去找了霍宴。
这还是她头回上门、点名道姓地去找他,那男人分明是等候已久,瞧着她来,唇角勾起写又痞又无赖的弧度,分明是将她一把子拿捏住了。
霍宴却说她来得不巧,自己刚好要出门。
陆雯站在门上,只差一步就要踏进门里去,闻言将将停住了步子,不耐地皱起眉头,“你要去哪儿?”
她心底里忍不住有火气蹭蹭冒出来,这臭男人莫不是当真就是逗她玩儿的?
霍宴在门里负手瞧她片刻,眼看那小暴脾气就要压不住了,轻笑着一咂嘴,道:“先前擂台比武,陛下曾答应要许我一桩恩赐……陆大小姐,你意下如何?”
恩赐问道她头上,陆雯眉尖挑了下,心照不宣地问:“你打算要什么恩赐?”
“赐婚。”
霍宴也不能再跟她兜圈子,攻城略地的时候,没有再拖拖拉拉地道理。
“陆大小姐想好,如若愿意,今日便踏进这道门,你我一道商议此事如何去同陛下与陆伯父开口,如若不愿,你只管掉头便走,今后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胸有成竹的男人,陆雯更想踹他一脚了。
她站着没动,骄矜笑道:“想做陆家的女婿,往后不能纳妾、不能流连勾栏酒肆、不能品行不端、不能不重妻子……条条框框数不胜数,我怕你做不来。”
霍宴勾唇问:“你这儿规矩再多,能有鹰击军的军规多?”
他言语间,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下她脚步前的门槛,陆雯看到了,他在等她迈过去。
哼,还以为这臭男人真那么笃定呢。
陆雯眼珠轻轻转了转,悠悠然道:“我不想过去——”
对面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也被她捕捉到了,陆雯唇角微扬,露出些满意地弧度,才继续问:“你能过来吗?”
霍宴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点在手背上一停,垂眸轻咳一声,提步朝她迈了一步。
门里门外,脚尖对脚尖。
他生得高大,她还得仰着脸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片刻,陆雯眸中映着男人痞笑的脸,冷不防曲腿,终于如愿真踹了他一脚。
“自作聪明的臭男人!”
面前的男人故作疼痛,弯腰的一瞬,凑上去冷不防便在姑娘脸颊上偷了口香,凝脂玉肌,触之清甜。
这青/天白日地,又教人红了耳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