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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倾言而无信。
他没有等到过完冬,就离开了云府。
离开的前一晚,云夫人替他收拾着行李,一边细声叮嘱他。
“阿倾,到了战场上,要照顾好自己,出门就带上干粮和药水,以防万一。”
“到了西荒见了你爹,同他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挂念...”
“……”
云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将衣裳一件一件地叠好,等全部装进了包裹里以后,她自袖中掏出了两个锦囊。
一个锦囊上绣着“煜”,一个锦囊上绣着“倾”,分别放着一枚平安符。
云夫人把锦囊递给云倾的手有些抖,可她面上仍维持着温和娴静的笑。
“我和阿梨会到城外的驷桦山,等你们凯旋。”
云倾接过锦囊,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他喉咙滚了几滚,“娘...”
云夫人抬手止了他的话,“娘都知道。”
她转过身背对着屋门,“去和阿梨道个别吧,阿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云倾垂下眼,声音带着忐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屋内静默半晌。
“你想让阿梨无忧无虑长大,想让她永远干干净净不染烟火,想在这乱世里替她圈出一片世外桃源,想在战场上挣一个河清海晏...”
云夫人叹息了一声,这话不知是对云倾说的,还是对那位她已快七年未见的丈夫说的。
“阿倾,你想要的,太多了。”
云倾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张了张嘴,再次被云夫人抬手打断。
“当初将阿梨带回云府前,娘就问过你,可能护她余生安稳。”
“这话,原不该从云大将军的夫人嘴里说出口,但...”
云夫人似用了极大的勇气,哽了片刻,才说出后头的话。
“阿倾,我问你,你可愿留下?”
这是问云倾,能不能不上战场了。
确实是十分不该问的话。
云倾也没料到云夫人会如此问,震惊不已,猛然抬头。
“娘...天下不平...”
他刚起了个惊诧的声调,云夫人便懂了。
她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闭了闭眼,打断了他的话。
“去吧。”
云夫人背对着云倾,挥了挥手。
“去同阿梨道别吧。”
此一去,恐不知经年。
云倾望着云夫人纤细却挺拔的背影,眼眶微热。
他下跪在地,给云夫人磕了个响头。
云倾声音哽咽:“娘,您保重...”
“嗯。”
云夫人的声音似已恢复了平静。
“你也保重。”
——无论如何,要保住一条命。
云倾抿唇,起身朝屋外走,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云夫人唤了他一声。
“阿倾。”
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云倾回头,望灯影朦胧里,云夫人的背影。
“不是你的错。”
他的母亲,却不敢回头。
“是这世道的错。”
云倾离去后,云夫人挺直的背影,倏然颓落。
她撑着桌面,缓缓坐靠在木椅上。
两行清泪,自她紧闭的双目落下。
男人啊,总以为天下太平了,家就会安宁。
他们却不知,有时候,世道不饶人,这是一个取舍。
云倾走到阿梨住的小院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
望着笼在一片月色下,寂静清幽的庭院,云倾忽然迈不出步子。
他想起刚刚,云夫人问他,能否留下来。
其实有一刹那,他是想的。
可是战争不等人,战火肆虐,大陆水深火热,国家摇摇欲坠。
他是将军之子,他生下来,就是要为民而战的。
他不能留。
他放不下这天下苍生。
皇城是心脏,只要战场上前线城池不破,她们在这里,总归是安全的。
而他,必不会让前线破防。
云倾如是想着,直到了阿梨的院门口,他忽的畏缩了。
若是他没能打赢这场仗呢?若是城破了呢?若是...
时间太长,他回来的时候,阿梨已不认得他了呢?
云倾怔怔站在庭院门口,不知多久,忽然耳中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响。
云倾垂眸,一团纸团滚落到他的脚旁。
他抬眸,就见阿梨倚在门前廊檐下,双手环胸,微侧着头,似在倾听动静。
云倾默了默,弯腰捡起那张纸团,缓缓拆开。
阿梨不过六岁的年纪,已写得了一手好字。
她的笔锋凌厉,一笔成行潇洒恣意,既不像一个姑娘家的手笔,更不像一个孩童能写就的。
纵然不是第一次见阿梨的字,云倾还是忍不住心头泛起涟漪。
他定了定神,这才去看那纸上的字。
上面只几个大字:
“阿梨要天下太平。”
云倾握纸的手,狠狠抖了一抖。
小阿梨没良心,但很轻易就戳中他的心。
云倾笑了笑,仔仔细细地把纸抚平折好收入袖中,这才抬脚往阿梨的方向走去。
“小阿梨,等哥哥把这天下打平了,就回来陪你。”
这是云倾,原想同阿梨说的话。
但走到阿梨面前,抬手抚上她的头时,云倾对她说。
“小阿梨,别把哥哥忘了。”
小阿梨要的,哥哥都会挣来给她。
他必然,要把太平天下送到她眼前。
凌霄那时候默了默,仰起头,把他的手拍开了。
云倾这样摸她头,她的心脏不舒服。
凌霄不知道,那种不舒服叫舍不得。
她躲开云倾的动作,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他。
云倾上一刻因着她躲开的动作还在郁闷,下一刻看见她递来的,编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结,眉眼又带上了笑意。
“小阿梨,你这是在关心哥哥吗?”
云倾真恶劣,这种时候了,还要在嘴上占她便宜。
凌霄这次却难得地回应了他。
她歪着头一会儿,而后神情认真的,点了点头。
云倾就怔住了。
凌霄站在廊檐下,清冷的月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晕得她的身形柔和温暖。
她那双茶色的眼睛,里面仿佛装着另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瑰丽世界。
他失神着抬起手,在手指要触上凌霄的眼睛时,他猛然回过神。
云倾蜷起手指,改为捏她的脸。
“小阿梨,你这么乖。”
他笑着,道:“别被人拐跑了。”
云倾捏她脸的动作,也叫她很不舒服。
但是云倾说这话时,声音透着几分凌霄不懂的伤怀,她便没躲。
不想云倾见她没像往常一样拍开她的手,他就得寸进尺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两只手分别放在凌霄的嘴角,向上轻轻一扯。
勾出了一个惨烈的弧度。
凌霄懵了。
“噗。”
云倾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凌霄甚至能感觉到,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但他嘴上还一本正经地“教导”她。
“小阿梨,姑娘家要多笑笑。”
云倾说:“我们小阿梨笑起来,真好看。”
凌霄:“……”
哥哥您的笑能先收收再说这话吗?!
凌霄抬手刷刷两下,把云倾的爪子拍开,她黑着脸,转身就朝屋里走去。
“阿梨。”
云倾在身后唤她,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我明日卯时就走了。”
那个时辰,凌霄通常还未醒来。
凌霄身子顿了顿,依然没停下。
她抬手背对着云倾,挥了挥手当是提前告别,便进了屋,关上了门。
看着紧闭的屋门许久,云倾斜靠到凌霄刚刚倚靠过的廊柱上,微仰起头。
他看着屋里的灯熄灭,直到月上中天,庭院一片寂静。
许久许久,云倾垂眸,低低闷笑了一声。
寒凉夜色里,传来他的低喃。
“没良心的小阿梨...”
没良心的小阿梨,第二日清晨,没有去送云倾。
离去前,云倾站在云府门口,朝着她的庭院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他收回目光,同云夫人道别,而后不再犹豫,上了马。
马匹徐徐远去,云倾再没回头。
云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才缓缓转过身,回到府中。
她一转身,便瞧见了站在大厅门口的凌霄。
脸上没什么表情。
云夫人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轻声道:“阿梨,哥哥已经走了。”
凌霄仍然没有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
云夫人就看不出她,到底作何想。
她牵上她的手,温声道:“阿梨,我们回屋吧。”
凌霄就乖巧地跟着云夫人,又回了屋。
经过大厅院里那颗矮小的,仍然是幼苗状态的梨花树时,凌霄的脚步,顿了顿。
那是去岁的时候,云倾带着她种下的。
自她三岁开始,云倾每年都要带她种下一株梨花树,可每年,梨花树还没长成幼苗就会死掉。
这株,也不知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她抿抿唇,忽然也有些懵懂。
自己为何,昨夜会一夜未眠呢?
她确实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很迟钝。
她感知不到云夫人温和表象下的焦虑担忧,感知不到云府下人恭顺话语里的焦灼顾虑。
却独独能够感知到,云倾的胸怀天下和壮志凌云。
她不知天下乱成了何样,她只知道,云倾被她撞一下要喊疼,每次习武练得遍体鳞伤,却从来没喊过疼。
云倾没有说过一句要为苍生谋福祉,要救万民于水火的话,但他读兵书,学兵法,从不浪费一刻一息。
流云作为上神,心系三界苍生,他是流云的转世,也如流云一般,将天下背负成了自己的责任。
她要天下太平,要的是他没有顾虑。
但凌霄不确定,自己后来,有没有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