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正丽、张仁德和侯厚德在街边餐馆吃完晚饭。
张仁德道:“亲家累了一天,赶紧回家休息,改天我们两家正式见面。小丽不送我,我坐出租车。”
侯厚德道:“那不行,先送亲家,再送我。”
张仁德坚持自己的意见,拦下一辆出租车。侯厚德只得依了亲家,他站在出租车门前道:“大妹把我送到家,很快就回来。”张仁德在出租车上挥了挥手,出租车发动机轰响一声,猛地向前一蹿。
来到张沪岭家,侯正丽忙着为父亲铺床。心绪不宁的侯厚德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半截烟,两天之内,手指被熏得明显发黄。侯正丽走到阳台前,用手扇了扇飘在空中的烟,道:“爸,少抽一支。你这样突然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侯厚德狠狠吸了一口,他没有将烟头扔下阳台,而是拿着香烟屁股走进房间,在烟灰缸里按灭。
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由自主扫向客厅正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张双人彩色大照片,照片上,张沪岭西装革履,神采奕奕,鲜活得仿佛能从照片中走出来。照片中的侯正丽如花似玉,幸福笑容仿佛要透过相片飞出来。
侯正丽低头进门,根本不敢看照片。
侯厚德头朝上仰,将即将涌出来的泪珠赶了回去,原本一个万分幸福的家,因为张沪岭纵情一跳而崩溃,还牵连儿子进了大牢,他暗自埋怨张沪岭:“一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为什么不能忍受一点点挫折?轻易抛弃生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爱人,对不起祖宗。”
在岭西,死者为大,侯厚德努力将点滴埋怨消解在心里,他走到寝室门口,道:“大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不宜挂在这里,天天看到照片,会对你的心情造成不好影响,不利于胎儿成长,我帮你收进卧室,好好地珍藏起来。”
侯正丽用依依不合的目光看着照片,道:“东西不能丢,可以挂到小房间里。”
侯厚德道:“空气中灰尘重,挂在外面的照片还容易毁坏,我去找点纸,把照片包起来。”
“爸,那麻烦你了。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与沪岭虽然没有办结婚酒,但是有结婚证,是合法夫妻。”
“我知道,大妹,有什么话就说,在爸面前就别绕圈子。”
“刚才沪岭妈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回去,我答应晚上九点左右回去。张家在岭西根深叶茂,要救弟弟,得靠张家。”虽然侯厚德早就表态要侯正丽住在张家,可是当真要将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她知道父亲最要面子,若是父亲倔强脾气暴发,不肯接受张家的救援,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侯厚德道:“与亲家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好了。现在我找到水电气的位置,冰箱也会用,你别担心。我倒是有话给你说,住进公婆家里,和在自家屋里不一样。要孝敬老人,尊兄爱幼,特别是你这种特殊情况,千万要让着亲家夫妻,他们失去了儿子,心理上肯定受到创伤,要多多体谅他们。”
侯正丽作为女儿,从小崇拜父亲,进了大学校园以后,她有了新的参照物,眼界打开,思维开阔,渐渐发现父亲有很多缺点。但是,这一次父亲来到岭西,在危难时期表现了镇定、自制、勇敢的优秀品德,让侯正丽对父亲刮目相看。她发现父亲一直没有用空调,便拿出空调遥控器,做着演示,叮嘱道:“岭西夏天热,晚上关上窗户,记着开空调。”
茂东巴山县,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开始使用窗式空调,但是像这种能用遥控的小型空调还基本上没有出现。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把老花镜拿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的小字,不明白的地方就询问女儿。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门衬衣,洗得干净,衣领和袖口稍有些发毛发黄,显得陈旧,在柳河镇尚觉得与环境协调,到了省城就与周边人群的穿戴显得格格不入。侯正丽想起在衣柜里还有几件新衣服,这才走进了另一个许久都没有进去的房间。房间衣柜里面散乱放着一堆未开封的衣服,皆是为弟弟所准备。提起衣服,从衣服里掉出一个小黑包,她觉得这个小黑包很熟悉,又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黑包里面是好几个避孕套,上面有外文标签。侯正丽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包东西是当时他们在国外旅行时所买。回国以后,这包东西离奇失踪,随便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无意间找到了这包东西,让她一下就想起了与逝去丈夫的缠绵往事。
擦干眼泪以后,侯正丽拿着衣服来到爸爸房间。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对准挂在墙上的空调,一丝不苟地调试着空调。
“这是给弟弟买的,爸穿上稍微大一些,暂时可以应付。”
侯厚德压根不愿意换新衬衣,可是明天要到看守所,晚上还要跟亲家见面,他这才勉强换上新衣服。在换衣服时,他取下了绑在身上的小包,里面装着两千元钱,小包紧贴着肌肤,被汗水浸透,里面的钱全部被打湿了。
关上窗,侯厚德将湿钱一张接着一张贴在桌子上,以便尽快晾干。他精心挑选了一些稍微干燥的钱,凑成一千元。
将钱放在要来的信封里,他才试着穿上新衣服。新衬衣稍长,扎在皮带上也就将就能穿。侯厚德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脱下老旧得起毛边衣服,换上合身新衣,顿时变成一位儒雅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小学教师形象相差甚远。
见到穿新衣的父亲,侯正丽眼前一亮,道:“爸,这身衣服很合身,气质也好。有的人穿了新衣服,就像是偷别人的衣服。”
“其实穿旧衣服还自在一些。”
“人是桩桩,全靠衣装。城里人眼窝子浅,最喜欢以貌取人,要办事还得穿好点,否则很多地方连大门都进不去。”
侯厚德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实则极度焦虑,他担忧地问道:“大妹,第一看守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可是听说看守所里面黑得很。”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第三遍,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侯正丽耐心地道:“看守所是省级模范看守所,所内设施最好,制度健全,看守所民警素质高。我见过看守所李澄所长,很有知识水平和修养。”
侯厚德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千块钱,道:“我打听过,看守所给每个人建得有账号,平时可以用来买东西。这是一千块钱,你给二娃去存上。”
侯正丽跟着张沪岭见惯了大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不在意一千元钱,她将钱还给父亲,道:“爸,不用你出钱。在省城不比家里,出门就得花钱,这些钱你留着,我给弟弟打钱在看守所的账上。”
再三交代了寝室里各种设施,眼见着要到十一点,在侯厚德的催促之下,侯正丽才出门。在院子里,她回望着寝室,想着爸爸一人住在不熟悉的房间,心里非常不安,可是为了救弟弟这个大局,她没有选择,必须住到张家。
侯正丽回到张家时,张仁德和朱学莲都还没有睡,在客厅等着。见侯正丽进屋,朱学莲端了牛奶,递到侯正丽手上。
夜里,侯正丽再次失眠。
第二天,她七点就醒来,但是在床上躺到八点才起床。吃过早饭,开车接父亲侯厚德。
坐在女儿的小车上,与看守所越来越近,侯厚德感觉有一双大手紧紧揪住心脏,血液输送不出,浑身僵硬,连说话都变得困难。侯正丽专心开车,紧闭着嘴,不说话。将车停在看守所门前,侯家父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前方的庞然大物。
看守所有四面高墙,墙上有铁丝网还有岗哨。家中没有亲人关在看守所时,看守所就是一个丑陋的冰凉的落后的建筑,路过行人甚至会觉得里面的人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很可怜。当家中人不幸走进了灰扑扑的四方墙时,四方墙就变了脸,高耸围墙顿时拥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严,让人必须得仰望,让人感到单个人的渺小,让人知道自由的可贵和法律的无情。
侯厚德从来没有想到侯家人会走进四面墙,他生活在柳河乡下,处于穷乡僻壤,物质财富不丰富,却处处得到尊敬,与村民接触时有心理优势。此时来到省城岭西,住在价值不菲的商品房里,睡在没用稻草铺床的席梦思上,穿着名牌衬衫,换上据说是名牌的皮带。但是,他总是感觉自己是无根之萍,漂浮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这里的繁华永远属于城里人,与自己无关。
父女俩在车上默坐了一会儿,侯厚德学习过《刑事诉讼法》,知道在守所里见不到儿子,艰涩地道:“大妹,你去办手续,我就不下车了。”
在女儿即将迈进看守所时,他还是决定下车,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儿。走进看守所大厅,女儿办理相关手续,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警务人员审慎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感到屈辱。如果不是为了拯救儿子,他肯定会拂袖而去。
存完钱,送了衣服,侯正丽和父亲一起走出看守所。坐回小车,在厚厚的铁壳包围之下,逃离了众多鄙夷的目光,侯厚德这才感觉心安。
侯正丽对这样离开看守所心有不甘,双手握着方向盘,考虑了十几秒钟,毅然决定与李澄联系,若是往常,她不会将见过一面的人当成朋友,如今她必须将只见过一面的李澄当做朋友,而且要当成好朋友。
为了照顾父亲的面子和情绪,她下车,用手机给李澄打了电话。
“李所长,我是侯正丽,还记得我吗?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吃饭。”
李澄只与侯正丽见过一面,但是清楚地记得侯正丽的样子。女人与男人相比,在公共活动中具有相当的优势,一般情况下,雄性气质越强的男人越是喜欢优雅女子,而雄性气质强的男人往往事业比较成功。李澄对楚楚可怜又具有古典气质的侯正丽颇有好感,这是雄性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好感。深层次的意识是性幻想和占有欲,表现出来则是好感。
从心底里,李澄愿意与侯正丽吃饭,但顾忌其身份,最终还是拒绝了美女的邀请,道:“下回吧,我有安排了,谢谢你。”
作为高学历美女,侯正丽很少被男人拒绝。为了救弟弟,她顾不得懊恼,因为李澄拒绝得不是太粗暴,她决定亲自去拜访李澄。她将后视镜朝下拉了拉,补了口红,然后对父亲说:“我到看守所找找李所长,看能不能请他吃饭。”
侯厚德下意识理了衬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上次沪岭爸爸请他喝过茶,我们认识,你就不用去了。”
看着女儿化妆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看守所的民警,侯厚德脑门子直冲血,感到格外屈辱,可是儿子在看守所关着,所有屈辱都只能忍着。
侯正丽挺胸昂头再次进入看守所,前次进来她纯粹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这次进来就不仅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还是李澄的朋友。她边走边给自己鼓劲:“二娃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罪犯,我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去找李澄。”在大厅里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了左侧通往二楼的小木门。上楼时,高跟鞋跟在地板砖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李澄坐在办公室,听到外面走道上传来的脚步声,心道:“这是谁的脚步声?”
李澄对所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了如指掌,今天这个脚步声的主人绝对不是看守所工作人员。听着脚步声,他在脑中迅速勾勒出来者的形象,“来者步频快,有力量,应该是25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是谁,来找谁?”两个问题还没有自我回答,脑中莫名其妙地闪出那个忧伤女子。
李澄从警以后,就听说过“精刑警、强经警、马马虎虎监管警”的俗语,平时的接触也印证了这个说法,他就把看守所归入养老的地方。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正在事业高峰期,被不阴不阳地扔在了第一看守所。转眼间就来到所里四年,在他执政的四年里,第一看守所由混乱、肮脏变得规范、井井有条,成为省级文明单位。看守所被评为省级文明单位甚为罕见,至少在岭西还是头一遭,这让岭西公安局的分管头头很高兴,大会小会表扬了好几次。尽管获了不少殊荣,李澄仍然觉得留在看守所对自己并不公平,格外郁闷。
侯正丽来到了门口,见房门打开,轻轻敲了敲门框,道:“李所长,您好。”
来者果然是侯正丽,李澄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他知道自己对这位年轻女子有好感,或许是因为年轻漂亮,或许是因为令人仰视的高文凭,或许是对方楚楚可怜的优雅气质。
李澄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侯正丽走上二楼时还在担心着李澄的态度,听到“请进”两个字,她知道自己冒失拜访不会太难堪。
“我刚才在大厅给弟弟侯海洋上了钱,送了衣物。”
“嗯。”李澄是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单独接待犯罪嫌疑人的亲属,他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到了看守所这个地盘上,职业习惯让他变得严肃、生硬。
侯正丽见到李澄不冷不热的态度,又觉得心中无底,她抬头挺胸,用目光平视对方,这样就不至于显得太卑微,道:“我弟弟还没有满二十岁,很年轻,还请李所长关心,不至于受欺负。”
李澄笑了笑,让脸上绷紧的线条舒缓,道:“受欺负,侯海洋能受欺负?我找人问了他的情况,你弟弟性子够野,脾气够暴。”
“我们全家人都怕他经受不住压力,做什么傻事。”
“最锻炼人的地方除了军队就是看守所,经历过看守所,你弟弟就由小男子变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哪怕平庸一些都无妨。我一直坚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他胆子虽然大,可是头脑清楚,绝对不会去杀人。”
李澄有着职业警察的特有毛病,闻案心痒,问道:“你凭什么坚信,有理由吗?”
侯正丽表面上镇静,忙里忙外应对自如,可是内心深处充满着焦虑,她将多次在家里讨论的观点抛了出来:“光头老三与我们有生意上的来往,为了讨债,到我家来闹过一次,还动手打了我。我弟弟眼里揉不得沙子,跑去揍光头老三。”
李澄用指头敲了敲桌子,道:“这就是杀人的动机。”
“我弟弟空手出门,没有带任何凶器,他怎么会突然割了光头老三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