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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嘴里说着要走,但不是真的要走。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穆辰良,从此再也不在孟铎处习书。
孟铎教的东西,别处都没有,她长了许多见识。凡事有利可图为先,不必为一时意气而放弃。更何况前世孟铎唯一的关门弟子是穆辰良,若真要算起来,是她抢了他的老师。
令窈这样一想,心中宽慰不少。总归是她占了穆辰良便宜。
她顺着孟铎给的台阶下,回头问:“先生,你且先说,谁是大弟子谁是二弟子。”
孟铎清冷的眸子浮现笑意,道:“自然你是大弟子。”
令窈昂着小脑袋走回去,接过孟铎递的玫瑰酥,怀中捧了玫瑰酥,她神情骄傲睨穆辰良:“喏。”
穆辰良以为她要分他玫瑰酥,伸手去接。
令窈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没规矩,叫师姐。”
穆辰良双颊微微晕红。
她比他小三岁,他怎能认她为师姐?
令窈虽生得比同龄的姑娘们身形略长,但在穆辰良面前,终究是矮了一截。
穆辰良本是起身站着,低眸瞧见她雪白鹅蛋小脸,眉眼肆然霸道。他最讨厌姑娘家恃宠而骄,此刻却讨厌不起来。
穆辰良痴痴看了会,他心底有什么缓缓荡开,再顾不得薄薄的面子。
须臾,他摸着被她打红的手背,重新坐回圈椅里,改换抬头的姿势望她,难为情地唤了声:“师姐。”
令窈努努嘴,没想到他会真的喊她师姐,半天找不出回应的词:“哼。”
两个人在书案前并排坐着,令窈看看面前的书,又看看穆辰良面前的书,忽然想到什么,问:“你知道先生平日教我什么吗?”
穆辰良:“知道,兵法谋略,天文地理,男子学的东西你都学,男子不学的东西你也学。”
令窈看向孟铎:“先生,你不是说过,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在学什么吗?大隐隐于市,若是太过引人注目,会被当做异类。”
孟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而是问穆辰良:“你觉得呢?”
穆辰良一愣,转过眸子偷瞧令窈:“只要卿妹妹想学,学什么都可以,何必管外人怎么看。”
他主动承认他是外人,令窈内心暗嗔,算他有自知之明。
穆辰良又道:“往后谁若敢说卿妹妹是异类,我定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在孟铎面前,他也敢这般轻浮,令窈又羞又恼,往圈椅另一边挪,生怕挨着他,瓮声瓮气:“谁要你出头,我自己没手没脚没嘴吗?用得着你显摆你穆家的权势?”
孟铎轻敲书案,令窈望见他微皱的眉头,当即知趣闭嘴。
这一晚的夜课,是书轩斋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晚。
连山阳躺在树上都忍不住好奇:今晚屋里怎么没有小郡主的笑声?
平时总要笑的,他见过的学子中,小郡主是最恬不知耻的一个。尊师重道这四字,在她身上根本行不通。先生教导她学问本就辛苦,还要承受她的无理取闹,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有时候在屋里学到一半,非要让先生带她去看星星。
先生竟也肯。
山阳正啧啧感慨,忽地瞥见远处有人朝书轩斋而来。树上视野开阔,枝叶摇晃间那人的身影越发清晰,山阳微怔,二公子怎么来了?
不多时,郑嘉和已到院内。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往树上看。山阳眼皮一跳,不敢再装懒,爬下树招呼:“二公子。”
郑嘉和颔首微笑,并未言语,视线投向前方亮如白昼的屋子。
四面糊纸的槅扇上映出屋内三人的影子,一人坐在最前方,另两人并排而坐。
身形略高的少年趁人不注意,侧身拉扯小姑娘的衣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小姑娘双手托腮,将脑袋扭开不理他。
郑嘉和温润如玉的面庞神色渐渐凝重。
山阳出声:“二公子,要我进去通报一声吗?”
郑嘉和转开轮椅,不再前进,停在花树下:“我在这里等,无需叨扰他们。”
今夜令窈学得格外慢。
有穆辰良在身旁,她无法安心习书。
穆辰良寄居郑府,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一时半会,她也赶不走他。既然赶不走,那就只能远着些。
偏偏他又跑来同孟铎习书。
若他对她态度冷淡,两个人形同陌路,最好不过,可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和她亲近。
前世她看中他穆家嫡长孙的身份,所以才待他客气,一口一个“二哥哥”喊得甜美动听,以至于后来穆辰良动用穆家举家上下的势力,逼迫舅舅赐婚于他,她虽气恼,但并不意外,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可是这一世又是为什么?她明明待他不好,他们俩没有像前世那样两看欢喜的开端,她存心让他厌恶,他也该厌恶她才对。
令窈斜斜一缕视线飘到穆辰良身上。
他正专心写字,一晚上多次同她搭话,皆被她拒绝,他总算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地停下写字的动作,趁孟铎起身取书的瞬间,将刚书写好的澄纸推到她面前。
令窈定睛一看,纸上写着:卿妹妹,你嘴角边沾着玫瑰酥。
令窈皱眉,抬手就要擦嘴。
穆辰良的手先一步落过来,他温热的指腹轻柔拂过她唇角,一双漆黑星眸冲她眨啊眨,下意识将指尖沾上的酥屑含进嘴里,尝过滋味,笑着用无声唇语对她说:“难怪你爱吃,原来这般甜。”
令窈一张脸红透,说话结巴:“不——不要脸!”
孟铎从书架边回身:“嗯?”
令窈一脚狠踩穆辰良。
穆辰良喊痛。
孟铎的声音冰冷威严:“郡主。”
令窈低下头。
穆辰良为她开解:“先生,是我的错,我——”一时没忍住,吃了她吃剩的玫瑰酥。
穆辰良浓眉微蹙,有些恼自己。
孟铎合起书:“今日就到这,郡主,你留下。”
穆辰良:“我也想留下。”
令窈横眉嗔他:“不要你留下,你快走开。”
穆辰良自知多说无益,放低嗓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令窈说悄悄话:“明日我再向你赔罪。”
令窈只当没听见。
穆辰良一步三回头,脚步艰难,出了屋子。
他一走,令窈立刻瞪向孟铎:“先生喜新厌旧,来了一个新学生,就不要我这个旧学生了,如今还为了他训斥我。”
孟铎觉得头疼。这几年她的性子越来越野,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她就有千百句等着他。
有时候细想,也不能怪她娇纵,毕竟是他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为师训斥你?什么时候?”
令窈双手抱肩:“就刚才。”
她学他语气姿态,将他出声呵她时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郡主!你留下!”她伸出手指数数:“加上之前那句郡主,你一口气呵了我两次。”
孟铎坐下,不自觉去拿书案下放着的瓷碗,手刚碰到,才想起今夜备的玫瑰酥已经全都给了她。
他只好端茶抿一口,说:“唤你两声郡主也算是呵斥?日后为师若是直呼你名,你还不得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令窈窝在圈椅里,满脸不高兴。
孟铎放下茶杯,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穆辰良坐过的地方,他挨着坐下,两人距离拉近,她一张小嘴快要翘上天,亮晶晶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生要责骂,就快些,莫要耽误我回屋安寝。”她以为孟铎真要训她,又添一句,鼻音浓重,明明是放狠话却听起来又娇又软:“骂走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先生正好专心教导穆辰良,莫怪我没提醒先生,他可不如我聪慧。”
孟铎轻笑出声:“是,全天下就你最聪慧。”
令窈快速揉揉鼻尖,没什么底气:“本来就是。”
她鼻子揉红,孟铎拿出巾帕递给她,令窈不肯接:“我已经十一岁,又不是随便哭鼻子的稚童。”但其实就算十八岁也照哭不误,只要眼泪若能换来她想要的,她随时随地都能掉泪。
孟铎叠起巾帕,放入她手心:“为师知道,即便你要哭,为师也不会是你落泪的对象。”
“因为先生狠心绝情,才不会因为我的一点眼泪,就屈服于我。”
“你明白就好。”
他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令窈反倒笑起来,不再瞪他,“先生的话说完了没有?还要继续训我吗?”
孟铎眸色深沉,稳重的语气里多出一丝柔软:“你不喜欢穆家少爷,不想和他一起习书,对吗?”
令窈猛点头。
孟铎缓缓说:“未能事先向你提及,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他沉吟片刻,告诉她:“但他是穆家嫡长孙,我已数次拒绝客居穆府的求请,他不远千里来到临安,我没有理由再婉拒他。”
令窈一怔,颇为意外:“先生,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孟铎轻刮她秀挺的鼻背:“是。”
令窈受宠若惊,缩缩肩膀,捂住鼻子,面若秋水,凝视孟铎。
她该感激他的重视,偏生不知好歹地问:“先生也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想要攀附穆家的权势吗?”
孟铎竟没有否认:“我本就是俗人,若你知道我心中抱负,定会耻笑我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
令窈欲言又止。
她问过一遍的事,不会再问。再如何好奇,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她没问他心中抱负是什么,而是说:“这么巧,我也俗得很,看来我们师徒俩是臭味相投。”
孟铎淡笑。
一番谈话,令窈心情舒畅,嘴里又重新有了笑声,一连串笑声掷进孟铎耳朵,她缠着他欣赏她昨夜文思如泉涌时写下的七言绝句。
离开前,她想起什么,问他:“先生若真想借力穆家,为何不肯离开郑府去幽州?”
孟铎语气轻描淡写:“临安城美食众多,我吃不惯幽州的菜。”
令窈微愣数秒,继而俯腰大笑。
孟铎任由她笑。
“若是穆大老爷知道,只怕要气死。”令窈笑得喘不过气,跑出屋子。
五月的夏夜,天是稀薄的墨黑色,屋内无人追出来,令窈自顾自地往前去。
孟铎从来都不会送她出门,她已经习惯了。
院子里的花树下有个人影。
令窈脚步微滞:“哥哥?”
风里蝉声将楼台亭阁之间的距离连起来,令窈推着郑嘉和走在月光下。
走得累了,她额头涔汗,坐在萝岗石头上歇息。
郑嘉和从食盒里端出白瓷装的冰镇酸梅汁,一勺勺喂到她唇边,她吃着嫌不过瘾,接过碗一咕噜喝到底,剩了碎冰含在舌间,冻得一个颤栗,满足吁口气。
郑嘉和摇起扇子替她驱暑,另一只手拿了巾帕为她擦拭鬓角细汗:“还以为今晚你会哭丧着脸。”
令窈双手圈住膝盖,坐在石头上仰头看郑嘉和:“哥哥何出此言?”
“听说自今夜起,穆少爷与你一同习夜课。”
“哥哥也知道了?看来大家都知道,就只我一个不知道,他出现在书轩斋,害我吓一跳。”
“别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去书轩斋,连老夫人和大老爷都不知情。”
“那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郑嘉和默声。
令窈挨近,今晚实在太累,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她靠过去,枕着郑嘉和的膝盖,没再继续问。
郑嘉和抚着她的乌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轻轻问:“卿卿似乎很讨厌穆少爷?”
令窈不答话,半晌,小声吐出一句:“反正不想同他好。”
“为何?”
“我容不得别人比我得宠。”令窈胡编乱造,话里半真半假:“我讨厌别人来我家端架子,他还霸占我的孟先生,我看见他就来气。”
郑嘉和一味哄她:“卿卿受委屈了。”
令窈侧脸蹭蹭郑嘉和,花言巧语流水似地往外蹿:“有哥哥慰劳我,即便有天大的委屈,我也不觉得难受。”
郑嘉和没声。
令窈抬眸望,看见他清俊面庞满是笑意,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他主动将脸贴到她手边。
郑嘉和肌肤细腻,温凉如玉。
令窈没忍住,掐了把。郑嘉和也不喊痛。
令窈索性将两只手都凑过去,手臂直直悬在半空,捧了郑嘉和一张白皙脸,她仔细看他,红薄的唇,黑澈的眼,他生得好看,乍一看与她有些相似,但多看几眼,便会发觉,这抹相似,无非是神态而已,与相貌毫无干系。
她想起老夫人的念叨,笑问:“祖母总说我长得像爹,但我已经记不清爹的样子了,哥哥,我真的长得像爹吗?”
郑嘉和淡淡说:“不像。”
令窈闷闷说:“之前我听大伯和大伯母聊话,他也说我长得不像爹爹,是祖母一厢情愿,思子心切,所以非说我像。”
郑嘉和见她嘟嘴,笑着安抚:“卿卿就是卿卿,世上只有一个卿卿,无需长得像谁。”
令窈笑得合不拢嘴,手下力道又重了些,多掐几把,才肯放开。
夜色已晚。
令窈一鼓作气,继续前行,推着郑嘉和往碧纱馆去。
飞南已在碧纱馆等候,算准郑嘉和坚持送她回碧纱馆,而不是她送郑嘉和回度月轩。
郑嘉和同她告别,说:“卿卿明日还想喝冰镇酸梅汁吗?”
令窈想了想,点头:“想。”她怕麻烦郑嘉和,添道:“让飞南送来就好。”
郑嘉和微笑目送她进屋。
翌日。
令窈迈进书轩斋。
书案前又多一个人。
郑嘉和从书里抬起头:“卿卿,你来了。”
令窈以为他来给她送酸梅汁:“哥哥。”
郑嘉和放下书,他坐在两把圈椅中间,唇角一点浅笑:“我已经同孟先生说过,今夜起,我做你的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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