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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雪沉僵在原地,他双腿被女孩子凉软的手臂搂着,现在是夏天,她身体却是冰的,带着窗外要下雨的潮气,拼命贴紧他。

直到许肆月出声,他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眼睛看不清楚,茫然地盯着天幕上可能存在的月亮,那轮月亮就从窗口翻进来,软绵绵凑到了他的脚边。

顾雪沉的手垂下去,控制不住发颤,他极力想看清她的脸,仍然一片模糊。

他严厉叫她:“许肆月。”

许肆月不管不顾地箍住他,怎么被推也不肯放,她乱七八糟地点头:“是我!雪沉,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我——”

“这里是五楼!”他肃声打断,在雾蒙蒙的轮廓里扣住她下颚,“你不要命了!”

楼下的燥乱声已经顺着窗缝飘进来,有人喊着“绳子”,“从楼顶来的”,门外走廊也隐隐传来了往这边跑过来的脚步,到底怎么回事,不用想也清楚。

她发现了他的病房,正常不能进,她就敢极端地从八楼悬空吊下来!

许肆月贪恋盯着他的脸,反问:“命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你为什么不在乎?顾雪沉,你都不要命了,我要来干什么。”

这句话太刺他,许肆月脸颊被他冰一样的手指捏着,她有些疼,却安心得直哭。

“你别这么轻,再狠一点,”她黏在他腿上,“把我掐破了,我才有找到你的真实感。”

走廊里混杂的脚步到了门外,江离的声音凝重响起:“雪沉!你醒着吗?是不是有人闯了你窗户!你不出声我们就直接进来了!”

门被推动的时候,许肆月按着摔疼的腿,努力从地上站起来。

对雪沉她趴着赖着都可以,但对外人不行。

许肆月脚软地踉跄了一下,顾雪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慌忙去抓,把他的手严丝合缝包起来握紧了。

江离带着人打开门,后面一群医护和保安里,还混着趁乱跑上来的江宴。

一见到顾雪沉身旁的人,不等别人做出反应,他先血压飙高,气急败坏地指着许肆月:“怎么是你?!你在楼下抱着那些检查单装模作样哭几场也就够了吧!不就是为了拿到财产之后不被人指指点点吗?表演都结束了,为什么还来打扰他!”

说不受到惊吓是假的。

许肆月那么玩弄人心,不知人间疾苦的一个人,居然有胆子悬空跳窗户,江宴是真没想到,但他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一着急,蹦出来的全是攻击。

许肆月手指紧了紧,刚想解释一句,顾雪沉就把她拨到身后,即便他视野不清,还是循着声音和轮廓逼视过去,眉目冰冷,沉声问:“江宴,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江宴嗓子一哽。

在顾雪沉的面前,许肆月就不再是许肆月,是他永远拿命去维护和珍爱的顾太太。

许肆月之前被江宴劈头盖脸说了那么多都全盘接受,但顾雪沉护着她的一刻,所有酸楚都涌上来,她站在他背后,看着他重病下也利落挺拔的脊背,明明堆着数不清的伤痕,依旧屏障般挡在她前面。

她忍不住靠上去,抱住他的腰:“雪沉,你别管,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等我一下好不好,我现在有事要跟去江离谈。”

她语气很软:“很快的,就一小会儿,等回来,我再和你说。”

江离也意外眼前的情景,他看了眼打开的窗口,再回想夜间巡逻描述的状况,摇了下头。

他怕是估计错了许肆月,不该封锁那么严的,幸好她没出什么事,否则雪沉哪还能有命在了。

江离没说什么,拽住江宴往外推,让其他人也都闭嘴出去。

顾雪沉扯开许肆月的手,皮肤相贴,他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你也走,我们之间该说的话在电话里已经说完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许肆月弱弱地反抗,“我都没有一个开口的机会。”

顾雪沉望着虚空,眸底渐渐激出一层微红:“我不想听!”

许肆月急忙澄清:“不是离婚!我不跟你离婚!”

眼看着江离背影消失,许肆月怕晚了又找不到他,她不得不放开顾雪沉,先去把窗户关紧上锁,防止雪沉着凉感冒,才不太灵活地跑出病房。

江离没走远,站在拐角等许肆月,见她来了,他转身进值班办公室,主动把顾雪沉的影像报告放在背光板上。

许肆月双手交扣在一起,站得笔直,拧眉去看。

江离手指点了点关键位置,低声说:“两年多以前发现的,他在连续超负荷的工作后昏倒,被江宴送来我这里,当时肿瘤还比较小,如果马上手术,成功率极高,后续休养半年,就可以保证痊愈。”

他注视许肆月:“但雪沉说,他没有时间,我希望他能爱自己一点,所以不断带他去见同类患者,想激起他的求生欲,最后他告诉我,他没家,不留恋这个世界,唯一有个心爱的人,但对这个人来说,或许他死了更好。”

许肆月的指甲按进皮肉里,肩膀绷得酸疼。

江离移开目光:“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但事实已经产生,他的病程进展很快,尤其在跟你婚后这段时间,我推测是跟频繁剧烈的情绪波动有关,现在他很不好了。”

“肿瘤的大小并不离谱,主要是位置非常糟,稍微长大一点就危及生命,你看,跟主血管几乎紧贴着,这次发作后,也影响到了视神经,治疗方面……”

许肆月嘶哑地抢着说:“手术!”

江离蹙眉:“他刚跟你结婚的时候,我还劝他手术,虽然只剩百分之二十的成功率,我宁愿去冒险也不想他等死,但是现在肿瘤这个情况,稍有不慎就会伤到主血管,一旦发生,人肯定下不来手术台,以我的能力,恐怕做不到了。”

许肆月一双眼里淤了血,定定看着江离:“你什么意思,你要告诉我,治不了了是吗?”

她语气并不重,江离却心里一涩,他重新审视许肆月,问:“你是真心希望他好起来?你对他有感情?”

许肆月失控低喊:“他是我老公!我一辈子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要是走了,我……”

她鼻尖红透,绝望地反问:“我怎么活。”

江离叹息:“我明白了,顾雪沉跌跌撞撞这么多年,还是等来了他最想要的。”

他苦笑一下:“至少四位权威的脑外科专家正在连夜飞来海城,我爷爷也在往这边赶,今晚我们会连夜制定出一个手术方案,看看到底有没有可能。”

“你先不要报太大期待,脑外科手术是显微操作,以雪沉的病情,对执刀医生的精准度要求极高,像我这样私人感情过重的,我爷爷那样年纪大的,都没办法承担,”他给许肆月打好预防针,“也就是说,哪怕制定出一个完美的方案,也不一定能找到完美执行的医生。”

许肆月不点头也不说话,唇抿着,有一点红渗出。

江离说:“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雪沉究竟肯不肯接受手术,他不想活,以他目前的状态,比死都不如。”

“他想!”许肆月斩钉截铁,“我会让他想!”

江离舒了口气,摘掉眼镜捏捏眉心:“那就全靠你了,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许肆月回到病房外,靠在门上好一会儿没动,她尽力去听,也听不到里面的人有什么响动,顾雪沉总是安静沉默,对自己的苦和疼一声也不吭。

许肆月知道她爱顾雪沉。

但以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大痛大悲,悔恨和眼泪之后,她仅仅是贴在有他的门口,心就软成烂泥,想把从小到大的岁月和情感都黏起来,捧给他,让他去挥霍去放纵,让他习惯幸福,而不是苦痛。

她迫切地想被他温柔爱着,更想把自己做成铠甲护在他身上,不许世上最好的顾雪沉再受任何伤害。

哪怕前面就是死亡,她也义无反顾。

许肆月轻轻推门进去,顾雪沉坐在床沿,微垂着头,没有看她。

房间里很凉。

许肆月摸到门口墙上的空调钮,把温度调高,小声说:“雪沉,我跳窗的时候脚扭了,越来越疼,刚才出去一会儿,现在就走不了了。”

她见顾雪沉不动,置若罔闻,她就往旁边歪了一下,半跌在沙发的扶手上,实打实地痛呼了一声,不自觉掺了点哭腔。

顾雪沉蓦的站起,循着她的方向大步过来,拉住她手臂让她站稳,俯身去碰她的脚腕。

许肆月心里疼得皱缩,雪沉以为她那么坏,跑过来跟他离婚,可他还是要管她。

她扶着顾雪沉,转身把他小心地推到沙发上,他堪堪坐稳,她马上栖身上去,手脚并用地挤进他怀里:“雪沉,你让我说一句话。”

外面浓云密布,隐约的雷声响起,沙沙的雨很快落下,拍打玻璃。

顾雪沉阖着眼,不去碰腿上软若无骨的身体。

许肆月环着他脖颈,抽噎着说:“我爬上顶楼,钻进你的窗户里,我只想亲口跟你说这句话,让你听清楚。”

顾雪沉的手在身侧攥紧,手背上针孔殷红,血管隆起。

她要说什么,恨他还是谢他,可怜他还是讽刺他!

许肆月揪着他的衣襟,唇落下,吻在他跳动的心脏处,一字一字,咬得无比清晰:“顾雪沉,我爱你,不是今天才爱的,是更早以前,我就爱你。”

顾雪沉全身僵冷,耳中的燥乱因为她这些话瞬间死寂。

呼吸,心跳,外面的雷声和雨水,疼痛带来的嗡鸣,全部消失干净。

许久后,顾雪沉突然推开许肆月,握着她手臂狠声说:“许肆月,耍我逗弄我,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现在来说这种话,是你新的游戏么?知道了我这些年怎么过的,所以你要给一个垂死的病人施舍感情,是吗?看我被你掌控,能让你有多少乐趣?!”

许肆月不走,他推,她就继续往他怀里去,他拒绝,她就更要化在他身上。

十三年了,她给雪沉的,全部是遗忘,忽略,戏弄,敷衍,最后那段爱着他的时光,也被套上了“各取所需”,“只要身体不动感情”的外壳。

她从未给过他任何安全感。

他那么皎洁出尘,可在她身边,永远卑微入土。

许肆月死死搂着他,在他抗拒的质问里颤声说:“结婚以后,我每一次对你说的喜欢和爱,都是真的,那些伤你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逼你吻我,要我,想让你坦诚地爱我才故意说的,我缠着你,跟你亲密,任何一句情话,全是真心。”

“够了!”顾雪沉阻止她说下去,“你怎么可能对我有感情。”

他死灰的眼底隐隐有水光跳动。

肆月可以恨他,厌恶他,说再多难听的话都好,怎么可以爱他!

骗他的,她只是来戏耍他而已!但他又害怕,万一其中有一丝丝真。

顾雪沉近乎恐惧地放弃了自己,选择退步:“这是你让我同意离婚的方式么?反过来逼我是不是?!好,好……许肆月,我认输了,我答应离婚,今晚就签离婚协议,我净身出户,在还活着的时候跟你结束夫妻关系,家里的一切还是你的,我……”

他无望地低喘。

他愿意去做个没有归属的孤魂野鬼,也不要肆月真的爱他,剩下她一个人。

许肆月愣愣盯着他,恍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本以为可以忍住的眼泪,在他最后一次退让里崩塌。

“阿十,阿十!”

“你听我说,我没有骗你,当年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那个夏天我妈妈过世了,我重病一场忘了很多事,也忘了你,对不起,外婆跟我提过很多次,我都以为是她记错了,没想到不记得的人,是我自己。”

顾雪沉被她几个字钉死在沙发上,眼眶迅速变红。

许肆月抚着他坚硬的背,撕心裂肺说:“中学的时候你来找过我是不是,对不起我那时候性格变得很坏,肯定伤了你,高中更不知道天高地厚,老是跑出去玩,一大堆狐朋狗友,你总在因为我难过,对吗?”

“大学的时候程熙提出那个赌约,我去青大找你,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为你心动。”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连心动,喜欢,想靠近都分辨不清楚,每天摆着可笑的骄傲,不肯承认自己对你的心思,反复刺伤你,让你疼。”

“可是雪沉,”许肆月抬起头,哭着看进他眼睛深处,“那是你的初恋,也是我的初恋,你每一个第一次,也都是我的第一次。”

“结婚后我爱上你了,在你以为你对我很冷很凶的时候。”

“可是你明明那么在乎我,就是不肯承认,我只好骗你说不爱,才能让你接近我,”她冷,绵绵地依偎上去,紧贴在顾雪沉的颈窝里,“我本来想从海城回来就跟你表白,但是梁嫣告诉我……”

许肆月委屈地咬他:“她说你爱的人是圆月,我只是一个跟圆月很像的替身,我哭了好久,痛苦得要没命了,才会躲着你,跟你提离婚,想逼你告诉我,你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

“对不起我一直让你受苦,但是你能不能……试着接受我的感情,我会学,学着怎么好好爱你。”

许肆月头发湿了。

连续的热烫水迹从上方滴下来,在空气中变冷。

顾雪沉喉结涩然滚动,吃力抬起手,威胁地压住她脆弱的脖颈,把骨子里的戾气肆意外放:“爱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你就说爱我?”

他眉目一扫以往的矜雅,带出某种狠绝的阴鹜:“我爸是个家暴犯,我妈精神有问题,拿刀杀了他,在我面前把他剁碎,我继承了这两种血液,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顾雪沉眸中赤红:“你第一次在明水镇见到我,看到我被人欺负,被他们打,你来保护我,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再晚出现一点,我手里藏的小刀,就会扎进那个胖子的喉咙里。”

“我差一点杀人,”他低声笑,苦辣沉哑,“许肆月,如果你不来,我那天就破了底线,走上别人口中叫嚣的那种路!做尽恶事,手上沾血,不知道哪天死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被人唾弃。”

许肆月胸口刺得要碎掉。

顾雪沉的手移到她的后颈,把她扣向自己:“你以为我真的无欲无求么?我从爱上你的第一天,就想把你锁在我身边,控制你的自由,不许你再交那些朋友,不许你离开我半步!我自私,阴暗,心思扭曲,就连你刚才追着江离出去,我都会介意!”

“你想不到吧?”他干涩的唇角冷厉勾着,“我对你每天都在忍,忍感情,忍占有欲,忍性.欲,你爱我,我就有足够的理由限制你,把你锁死,让你从早到晚只能看到我,明白吗?!”

许肆月坐在他腿上,哭得发抖。

顾雪沉用尽全力,想要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退缩了吧,不玩了吧。

知道他最深层的这幅真面目,该放弃了。

顾雪沉冷硬地给她押上最后砝码:“许肆月,我没有几天了,我现在眼睛都看不到,是个一无是处的残废,你还不走么?!”

空气凝固,冰棱般扎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下一秒,许肆月扑上来,咸涩地吻住他的唇,辗转厮磨的喘息里,他听到她柔软的声音。

“我都知道了,许肆月让我告诉你,她爱这样的顾雪沉,请你锁住她,这一辈子不管生死,都不许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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