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苏隆带着苏孟候在病房外,干等了一个半小时。
约定的见面时间是9点,现在已经10点半。
苏孟跟随父亲按照约定时间来到病房外时,陆盏还在赖床,顾栖川也不吵他,由着他睡,直到9点50分左右,陆盏才从被窝里起来,配合医生做了日常的检查,而后开始用早饭。
李教授颇为理解他们等待的痛苦,特地出来解释陆盏需要充足的睡眠,所有的安排都必须顺从他这一段时间的生物钟。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们顺着陆盏继续等着了。
苏孟透过门上的窗户看了一眼病房里的陆盏,他正不急不慢地喝着粥,那位顾先生慢吞吞地剥着一个水煮蛋,剥个鸡蛋花了十分钟,这之后又用餐刀把水煮蛋切成六小块,用叉子一块一块喂陆盏吃,等早饭吃完,时间已经快到中午11点了。
苏孟等得心火都起了,苏隆只拉住了儿子的手,劝他耐下性子。
到了11点半,在外等候的父子二人肚子都饿了,顾栖川才打开了虚掩着的房门,说:“可以进来了。”
苏孟:“......”
苏隆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道:“多谢。”
两人走进病房时,陆盏正坐在床上吃着半颗草莓,见他们进来,还礼貌得体地打了声招呼。
苏孟仔细观察着陆盏的一言一行,倒像是真的一无所知,对自己也毫无敌意,堪称亲切,甚至还拿了桌上的一个苹果要请他吃。
今日毕竟是他们有求于陆盏。
苏孟不敢表现出刚刚等待的不耐烦,笑着接过了苹果,还与陆盏道了句谢。
病房里的氛围极为友好。
苏隆将自己带来的病历,ct片都放到了陆盏手边的桌子上,供他翻阅。而后简单介绍了自己和苏孟的身份,并以病历和ct为基础,力证当初中心医院给出的诊断是无误的。
陆盏看着那一页页打印出来的病历,转着手中的一只黑色钢笔,用一副天真的语气说:“这些都是医学术语,我也看不懂呀!”
他看向一旁的李教授:“不如问问李医生?”
李长原和苏隆也算是有一些交集,苏隆一早就和李医生打听过陆盏的详细病情并且给他看过自己精心准备的病历,这个时候,李医生便实话实说了:“单就这份病历记录来说,苏孟确实没有误诊。”
陆盏坐着累了,他大方地靠近顾栖川的怀里,是毫无戒备的轻松状态,语气也非常随意:“虽然你们有这些证据,但相对而言,我还是更相信我家顾先生和我说的,如果真的没有误诊,我的病怎么会到非做手术不可的地步呢?”
“苏孟先生作为我的主治医生,还是亲自解释一下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你的清白总不能全靠你爸爸来证明吧?”
苏孟:“......”
苏隆不动声色地抬手在儿子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将苏孟推到了陆盏面前。
苏医生这才开口:“对于你病情恶化这点,我很抱歉。我想顾先生对我也颇有误解,事实与病历内容所呈现的一致,在判断陆先生病情以及开药治疗等方面我没有任何疏漏,唯一失职的地方,是我与陆先生的家属没有做好沟通,没有让他重视用药方面的诸多事宜,导致陆先生病情逐年恶化,我确实有失职的地方,但误诊的帽子太大,我实在担不起。”
他说这些话时,陆盏全程盯着他的眼睛看,苏孟眨了好几次眼,却撑着没有避开这道意味不明的视线。
低头就是心虚,他不能表现得这样明显。
他这话说完,整个病房沉默了一分钟左右。
“原来如此。”
陆盏慢悠悠地开了口:“医者仁心,我可以相信苏医生对我没有恶意,但你确实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这样吧,苏医生弯腰跟我道个歉,我就答应去媒体面前证明你的清白。”
“......”苏孟道:“我刚刚已经说了抱歉。”
他刚刚那句“抱歉”,夹杂在一堆自我辩驳中,根本毫无诚意。
顾栖川替陆盏道:“正式的道歉,苏医生是听不懂吗?”
“......”
苏隆也出声:“你就道个歉吧,应该的。”
病房里还有不少护士和年轻医生在做旁听的证人。
苏孟就顶着那一道道或是鄙夷或是同情的目光,压下了自己的脊梁骨,面朝陆盏,弯腰90度:“对不起。”
顾栖川搂着陆盏,道:“太小声了。”
“.......”苏孟拔高了音调:“对不起!陆先生!”
他弯着腰,等了30秒,陆盏才出声:“没事的,苏医生,我不怪你。”
苏孟这才挺直了腰,如果仔细看他两眼,就会发现,他的眼眶和脖子都红了。
苏孟这辈子就没对谁低头认过错!
不过,在病房里当着十几个同行的面认错,总比在大庭广众被媒体质问好。
这个委屈,他受着也就受着了。
只要能把陆盏骗过去为医院说一句话,这场危机自然就解除了。
他道过歉,陆盏才答应,在一周后的媒体见面会上,替苏孟澄清这次的误诊事件。
苏隆的目的好歹是达到了。
回家的路上,苏孟不甘地问父亲:“我今天受的屈辱真的能解除当下的危机吗?万一陆盏没有失忆呢?!”
苏隆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脑门的虚汗,他心脏不好,容易出汗,但说话的底气还很足:“我反复研究过陆盏术后的恢复情况了,确实存在失忆的后遗症,再者说,李长原是脑科的专家,没有哪个病人能骗得过他,他总不可能是装失忆!今天陆盏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要是真记得你做的那些事情,还能那样淡定?顾栖川肯定是说了我们不少坏话,但陆盏软弱善良,我们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证据都摆过去了,他没理由再为难我们。”
苏隆收了手帕,道:“他要是有心为难我们,今天就不会表现得这么淡定,他不是演员,有些东西是演不出来的。你今天就是受点委屈又怎么了?那是你该!你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我拉下老脸去保你前程,我都没觉得屈辱!你倒委屈上了!?”
“......”苏孟被父亲骂得没脾气,他知道苏隆的话句句有理,陆盏确实软弱善良,不仅如此,他的父亲入狱后,也再没人能替他撑腰,他当初就是吃准了陆盏好欺负,才敢做下这些事,五年前他没想过陆盏身边会多出一个有钱有势的顾栖川,现在一切都变得棘手起来,如果低头认错能平息这场风波,倒也算是最小的犯罪成本了。
中心医院的记者招待会安排在一周后的周六早上。
这日,刚好也是陆盏被医生许可出院回家休养的日子。
记者招待会设在中心医院的会议厅,因为顾易的背后操作,误诊这件事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招待会这天,居然来了30多家媒体,苏隆不想有这么大的阵仗,紧急换了个更大的会议厅。
招待会在9点准时开始,陆盏并不需要全程在场,他坐在后台,手里捧着顾先生亲手泡的红枣枸杞茶,旁观着苏隆父子在媒体前的精彩演出。
“我作为医院院长和苏孟的父亲,对这件事有着不可推托的责任。”
苏隆对着几十个镜头发言:“事情发生之后,我亲自查看了陆盏陆先生的病历,并在他转院后依然保持高度的关心,在七天前,也就是本月的8号,我带着苏孟以及所有病历,亲自拜访了陆先生,在友好理性的沟通下,陆先生已经认可在误诊事件中苏孟医生尽职尽责,不存在误诊或故意伤人的行为。陆先生先前病情恶化,我院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已亲自就此事致歉,并取得了陆先生的原谅。在陆先生身体痊愈的情况,我将他请到了招待会现场,记者朋友可以亲自提问,以证明我方的清白。”
他这话说完,全场的重点都转移到未出场的陆盏身上。
在大部分人看来,既然可以把受害人亲自请到现场,至少说明两点,第一,医院确实清白,所以不心虚。第二,受害人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健康,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就算真的是误诊,后果也没过于严重。
尽管把话筒交给陆盏是有一定风险,但苏隆也只有这条路能走了,这件事再闹下去,后果就不是他能力范围内所能承担的了。
陆盏放下了手中的养生茶,准备上台,顾栖川拉住他的手,道:“你就真打算这么原谅苏孟了?”
陆盏不答。
顾先生是既担心又费解。他先前劝过数次了,苏孟对陆盏的伤害用言语表述起来似乎并不那么过分,但那五年的苦陆盏是实打实受过来的,现在他失忆了,记不得疼,居然就打算这样轻易原谅了?
他见陆盏是这个态度,只当小灯真是善良过头了,只好道:“那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应付得来。”他并不想把顾栖川明着扯到这件事情中。
“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一个人解决,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你别露面,别连累到顾氏。
”陆盏捏了捏顾先生的手心:“栖川,等这件事结束,我有话和你说。”
顾栖川从陆盏眼中读到了熟悉的坚毅,他心中似乎猜到了答案,还未说出口,陆盏已经自己一个人走到了记者的镜头下,他恢复得很好,让他烦恼的头发也终于长了出来,头发出院前被精心修剪过,利落的短发,原本就优越的五官更加突出。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媒体面前,记者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次事件的受害人,他们并不知道陆盏的另一个身份,比之其他情感,大多数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只顾暗暗感叹这人的脸比大多数明星都要上镜,就光靠着这张脸,就能博取许多少女的同情了。
“各位记者朋友,你们好,我是陆盏。”
他的声音温润而毫无攻击性,再联想到他所遭遇的事情,每一个人几乎都起了怜悯,甚至可以毫无条件地相信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
陆盏对着镜头,毫无怯意:“我今天出现在这里,确实是应了苏隆医生的请求,各位有任何问题,现在就可以提问。”
现场大概安静了十秒,终于有位男记者率先站起来:“请问陆先生,你是否真的认可苏隆院长所说的苏医生对你的病尽职尽责了?”
苏隆和苏孟就坐在陆盏右手边,相隔两个位置,没有人知道他们此刻有多紧张。
陆盏先是一笑,继而将话筒拿近了些,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更加洪亮:
“当然。”他说:
“苏孟医生在把我当做精神病患者医治这方面,确实是尽职尽责的。”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陆盏的实际病情是撞击导致的脑后淤血,而误诊的则是遗传性精神病。
“!!!”
苏孟猛然抬头看向陆盏,与此同时,一部分镜头也转到了他这个主治医生身上。
站在后台的顾栖川一瞬间就明白了小灯的真实想法,他顾不上震惊,只捏紧了拳头,如果场面失控,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保护陆盏。
然而陆盏却格外淡定,他脸上挂着疏离浅淡的微笑:
“苏隆教授是清楚自己的儿子做过些什么事的,所以才会在我术后恢复期内,急不可待地带着伪造的病历和ct上门证明苏孟的清白。”
“一个长期过量服用抗抑郁药物的‘被’精神病病人即使治好了,在他们眼里也是个能随便戏耍的傻子,各位如果想见识一下苏教授颠倒黑白的优秀话术,我可以将这只录音笔的全部内容,公开给媒体朋友。”
他拿出了一只黑色的钢笔,恰好就是那日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
苏隆捂着心口,呼吸渐渐急促。
陆盏偏偏还要看向他,笑着说:“苏伯伯,您捂着心口干嘛?我以为,你这种可以包庇亲生儿子借用医疗事故故意伤人的人,是没有心的。”
苏隆机械地抬起头,看着陆盏,张嘴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陆盏无视他的愤懑,他起身,与媒体说:“各位一定好奇,苏孟故意误诊的动机是什么,这就要追溯到他和我丈夫的那点情事了。”
“哦,不对。”陆盏更正道:“现在,那位已经是前夫了。”
任谁都想不到,内里还有这一层隐情。记者们震惊之余,已经飞速想好了夺人眼球的新闻标题,毕竟伦理缺失的新闻事件一向不愁流量。
“小孟医生,我祝愿你和我前夫百年好合,我不要的东西,你捡回去当成宝吧。”
“陆盏!!”苏孟拍桌而起,然而他还未做什么,坐在他身边的苏隆忽然一脸痛苦地从椅子上直直跌下来,苏孟一见父亲这幅样子,便知道是心脏病发作,他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前给父亲拿药。
几位在场旁观的医生也冲上去救治苏隆,现场乱作一团。
顾栖川知道陆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带着保镖冲上台,将陆盏搂进怀里,带着他离开了这个纷乱的记者招待会。
捂得严实的秦灼躲在角落里,久久不能从陆盏那席话中回过神来,他的后背发凉,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也跟着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