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盏的手术定在入院第二天的早上8点。
他没有醒来过。
顾栖川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征得了医生的同意,手术前一晚,通宵陪在病房里。
烫伤的药每隔3个小时要重新换一次,顾先生和护士请教了技巧,已经学会上药了。
陆盏的双手消了肿,却还是一片红,顾栖川给他抹药时,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伤的。
设计师的手这么金贵。
如果是他人故意所为,顾栖川是一定要代陆盏还回去的。
这五年,陆盏又受过多少伤?
不敢深想。
他真正来到陆盏身边不过三个月,仅仅90天,却不止一次碰见陆盏身上带伤,每一次,都像是外力打击而来。
误诊的事实浮出水面后,顾栖川难免要猜测,陆盏上次身上的五处瘀伤是不是被家暴来的。
毕竟秦灼在情人节那天,还和那位苏孟公开露面了。
他了解过,抽奖的机制被工作人员动了手脚,幸运数字是被内定的。
内定到了苏孟身上,可不像是巧合。
秦灼曾经是陆盏的丈夫,苏孟曾经是陆盏的主治医生,如果这两人真有不干净的关系,陆盏这五年便是真正的四面楚歌,苏孟开的那些药秦灼是真的不知情吗?还是他明明知情,还默许甚至代为监督陆盏吃药?他用结婚证绑着陆盏的人身自由,还试图用药物操控他的记忆,摧毁他的健康。
处在这种危险境地的陆盏,孤立无援地过了五年。
陆卫国还在监狱里,他在外面没有别的亲人了。
顾栖川怕他对这个世界不留眷恋,所以一定要在他耳边吵一吵,提醒陆盏别把自己落下了。
“我来迟了,小灯。”
他说:“对不起。”
“我该早点发现不对劲的。”
“13年前,你可以凭借一封邮件察觉到我有自杀的念头,即使相隔千里远,也能把我从绝望中拉出来,13年后,我来到你身边,我和你面对面沟通,却无法共情到你的困苦...对不起。”
顾栖川红了双眼。
13年前,他的邮箱第一次收到了笔名为“小灯”的邮件。
那是一个生涩的开头:
【亲爱的陌生人:
你好。
我要跟你分享一件令我开心的事情。
如果我的故事让你感受到了快乐,你可以也回赠我一个故事吗?
(这是我的语文作业,收不到故事就完不成作业了,拜托你啦!)】
小灯在邮件里分享的故事非常简单,是他在月考中拿到了年级第一,他的父亲遵守诺言奖励了他一套乐高,他拿着这套乐高,拼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小屋。
他的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动人的快乐。
然而看到这份“快乐”的“陌生人”,却在经历着成长过程中最痛的一天。
他的母亲,十天前在家中浴室割腕自尽。
那年顾栖川15岁,妹妹8岁。
这一年,以现代服务业为主要经营对象的顾氏集团已经走向国际,顾千丰的身家跃升至国内富人榜前十。
钱多得要溢出来的顾千丰,在妻子去世后,依然忙着谈生意。
甚至才过了七天而已,在家里就找不到这个父亲的身影了。
在顾栖川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爸爸真正陪在身边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365天。
妹妹出生后,顾夫人就得了产后抑郁症,反反复复,治了8年,医生让她服药,建议家人多陪伴,所有的药都到位了,只有顾千丰没到位。
他永远在忙,忙着实现无底洞的野心,家庭算什么?
妈妈一条命,就这样拖了8年,终于在那个春天,走向了死亡。
顾栖川推开浴室的门时,母亲的血随着浴缸的水流了一地。
他及时转身捂住了妹妹的眼睛。
抑郁是会传染的。
妹妹还小,什么都不懂,可15岁的顾栖川已经懂事了,那一天,他真正明白了“痛苦”这个词的现实含义。
那之后长达数年,他都徘徊在抑郁的边缘,前方就是悬崖,一脚踏过去,便是和母亲一样的结局。
收到邮件那天,是顾栖川自杀欲望最为强烈的一段时间。
家里只有仆人和妹妹,只要锁上卧室和浴室的两道门,像妈妈那样无声无息地割开动脉,沉入水里,死亡就能将他带走。
他坐在电脑前,原本是写遗书的。
却收到了这样一封邮件。
出于礼貌,他回了一句:
【我没有快乐的故事,以后也不会再有。】
十分钟后,他敲完了500字的遗书,句号还未打下,邮箱弹出了新邮件提醒。
原本他是不想点开的,但邮件标题上,多了一个表情符号:“(σ`д′)σ快打开这封信!!!”
“......”
像是有个小人儿对着他跺脚狂跳,不看看就要生气揪头发那种。
顾栖川点开了,这回邮件连开头问候都没有了,而是非常直白的:【我有快乐!!我分享给你!我可以每天都与你分享!!】
紧接着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你可以叫我小灯!我们可以做长期的笔友!!】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说!拿你的“不快乐”置换我的“快乐”!这笔交易你做吗?】
【我们应该是同龄人,你和我一样有着许多人羡慕不来的长远未来,拜托不要轻易放弃!!】
【如果你愿意接收我分享出来的快乐,可以给我一个回复吗?!!】
字里行间,都是焦急,15岁就归于死寂的心湖被这一封封邮件硬生生砸出了新的涟漪。
在收到第12封来自小灯的邮件后,他删掉了文档中还未画上句号的遗书,转而给邮件做了回复,没有多余的话,只回了一个同款暴跳小人儿:(σ`д′)σ。
顺便将自己毫不走心的邮箱名字替换成了高冷简练的英文“g”。
如果他的人生在15岁这年就敲上了句号,就不会有今天,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走出了母亲去世的阴影,这其中最煎熬的8年,都有小灯的陪伴。
他去英国,一方面是为了求学,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开家中良心发现试图补偿陪伴缺失的父亲,他无法跟顾千丰待在一个家里,因为他心里清楚,是爸爸间接“杀”死了妈妈。
既是生养自己的父亲,又是害死母亲的“凶手”,顾栖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爸爸,所以只能选择逃避。
这回他没想过死,他的求生欲望被小灯重新照亮,懂得了向更好的心理医生求救。
在英国的第五年,他的心理状况被评估为健康。
他亲身经历过,所以比别人更清楚那些药的可怕,也更明白,陆盏那晚眼神无光的状态其实等同于一只脚踏到了悬崖边。
顾栖川拼命拉住了陆盏,就像陆盏当年拼命拉住了他。
小灯照亮了他的人生,现在,换他来做小灯的太阳。
只求陆盏能给个机会,只有健康地活下去,光才能照进他的生命中。
顾栖川抹掉眼角的泪花,他从椅子上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陆盏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亲吻的这一幕,被病房外的秦灼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那样憋屈的看着小盏被顾栖川亲了额头,他想拿拳头砸门,想冲进去骂他凭什么碰陆盏,想把那两拳还到顾栖川脸上。
但一切,都只敢想想。
他和陆盏离婚了,他再没有光明正大的立场站出来说自己独占了陆盏这个人,这又能怪谁?离婚是他提出来的,字是他骗着陆盏签的,所有的馊主意都是他自己拿定的,现在就该承担一切后果。
他也不敢正面和顾栖川对着干,秦灼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五年自己名利双收,都是因为背靠着顾氏,没有顾氏支撑,他什么都不是,让他跟顾氏的现任当家对着干,但他是嫌自己现在的处境还不够恶劣,要给自己火上添把油。
他也治不了苏孟,即使知道这个人做过了那么多恶心事,依然毫无办法,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替他圆谎,原因很简单,苏孟入狱,他一定会坚称自己是帮凶,陆盏在生病的情况下,秦灼是需要对他的生命健康负责的,事实是他配合非正当的就医流程使得陆盏被误诊五年还毫无所觉,这种事实摆上法庭,法官可以合理判定他是帮凶,秦灼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
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有多无用,三条路,全部被他的愚蠢堵死了。
现在,顾栖川合理合法地对陆盏示爱,而曾经拥有陆盏的秦灼,只能躲在病房外的昏暗走廊里,连声都不敢出。
第二日,陆盏被送进了手术室,他的左手无名指空了出来,只是伤痕累累,暂时套不上新的婚戒,顾栖川只敢抓着他的小拇指,直到手术室门口才眷恋不舍地松了手。
秦灼躲在角落里,甚至不敢靠近去看看,在角落的角落,苏孟冷眼看着这一切。
脑部手术可以有很多意外,他希望这些意外能发生在陆盏身上。
事到如今,陆盏最好是再也不要醒了。
但他做不了手脚,这毕竟不是他家的私立医院,不能任他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