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园,中秋夜宴。
尽管不开心,但我依旧去了。我已二十岁了,不适合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这是出嫁前,乔正堂就告诉我的:“二十岁便是大人了,我儿应当有脑子、有觉悟了。在宫里不比在乔家,犯了错给祖宗磕个头就能摺过去,家里父母兄嫂都不会往深处追究你,宫城有宫城的规矩,落下把柄会让人指摘一辈子。”
我在家时很少让乔正堂如意,现今有了这样的觉悟,他若是知道,应当会欣慰得不得了吧。
中秋之夜,玉盘圆满,月华如洗。
通往御园的路,回廊通幽,亭台掩映,夜色一如既往的静谧。
丫头们提着宫灯走在前头,我跟着她们行走在这片曲折之中,好几次生出一些杂芜又阴诡的念头,比如若是有人躲在皱漏瘦透的太湖石后、或者葳蕤茂盛的树冠上对我放暗箭,我是不是会躲避不及直接死掉;比如若是真的死了,黄泉路是不是也和这条道一样长,路上是不是也有山水石木,绮交萦绕,路外是不是也有亭台楼榭,迂回迤逦。
直到海棠树出现在眼前,汉白玉上雕刻的“御园”二字显现于月下,我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有些发凉的后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赶出脑海。
嗐,怎么会想如此晦气的事呢?
我可是皇后,这一届后宫的老大,走的肯定不是黄泉鬼路,而是凤运凰途,我定会比那些莺莺燕燕活得长久。
御园还是当年那副模样,年少时我和姜初照曾来这里掏过鸟蛋,下树的时候,还把裙子划破了。往事思之业已迢迢,许因为体会过极致的无忧与尽情的愉悦,所以如今忆起仍显昭昭。
遇到姜域是我没想到的。
他站在园子里最大的那棵海棠树下,手里还有刚摘下来的海棠果。
我本打算跟着丫头们直接走掉,可透过夜华,看到他把青色的、明显还未成熟的果子往嘴里送的时候,还是难免震惊。于是便停下了脚步,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等待着他被果子酸到涩到、整个吐出来的模样。
可我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结果。姜域好似一点儿也没觉得那果子难吃,反而慢条斯理地、温温柔柔地把它嚼完了。
要知道,我跟姜初照年少时摘了海棠果,第一个就是拿去戏弄我家的灰毛小狗。小灰牙尖嘴利成那副模样,咬到果子的刹那都会龇牙咧嘴流一地的涎水,然后原地打转,甚至以头抢地。
姜域居然慢慢悠悠、体体面面地嚼完了,整个过程中没露出半分丑态——这让我既惊骇又佩服。
他没有看到我。目光一直低垂着,似在注视手中的果子,又好似什么也没看,只是在这个人少的地方,安静地思索什么事情而已。
我转过头,继续往御园深处走去,本想忽略这件怪事和这个怪人,可越往前走越好奇得不行,觉得不问出心中的困惑,今儿就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于是走出十丈远,撇下丫头们又踅回那棵海棠树旁。沉吟几次,最后皱眉问他:“不酸吗?”
姜域这才回过神来,从树下缓缓转身看着我的时候,目光像此时此刻的月水一样,朦胧,缥缈,无所象形,又不可捉摸。
我避开他的眸子,低头去看他掌心中青翠色的果子。单是瞧这么一眼,我都觉得齿龈泛酸,舌下生津,遑论咬一口、嚼一下了。
这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声音落在月影与果树之下,显出微弱又虚晃的悦色,不认真听几乎都听不出来他此刻的开心:“我觉得不酸,你想尝一尝吗?”
说着便把手心里的海棠果递到我面前。
我想了半晌,却没有接。
满树都是果子,我为何要吃他摘下来的呢?于是走入树下,踮起脚,伸出手臂自己薅下来了一串。
掏出绢帕把果子擦了擦,送进嘴之前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我在怀疑,于是又捏起一颗放进口中,如方才一样,嚼得温文尔雅,甚至舒然惬意,最后还不忘帮我坚定信心:“我确实觉得还不错。”
我这才咬了一口。
……
这一口让我脸色大变,脸颊都快蹿到眉毛上。
他骗了我!
这海棠果不止酸涩,而且是酸得令人发指,涩得头皮发麻!
我气不打一处来,把手中剩下的果子都砸到海棠树干上,甩开衣袖大步离去。
姜域追过来,虽然身子同我保持着距离,但笑声却一点儿也没距离,全落在我耳朵里了:“真有这么酸吗?”
我气到发笑:“酸不酸六王爷不知道吗?”
“确实不太体会得到,”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面不改色地撒谎,而且还装到底了,语气里都充满了求知的意味,“会刺激到舌头,还是刺激到牙齿?”
“会疼!”我口不择言。
他愣了愣,竟然继续问:“会疼吗?和箭没入皮肉那种疼相比如何?”
我正准备回头跟他理论理论,却蓦然发现前方参天的银杏树下,等我的丫头们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宽阔的树干背后,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藏匿着,却还是无法收住长长的衣袍,露出一片赤红色的衣角。
我停下脚步,等着树后的人出现。
可他犹豫了好久,最终选择了逃走。逃的过程中,像被猛兽追赶着的兔子一样,不住寻找更粗/壮的树干,迅速跑过去,把自己挡起来——好像觉得这样我就发现不了他似的。
姜域跟着我停下来。沉默良久之后,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以后可能没机会交给你了,”似乎怕我不肯收下,于是补了几句,“是蝉儿让我转交你的,她做这个玩意儿花了很长的时间,本想亲自给你,但她现在不方便出来。”
我觉得他这话不太吉利,皱眉道:“什么叫以后没机会?团圆的日子,作何要讲这种话。”
他温润一笑:“没什么。”
我捏着盒子的一角把它接过来,虽然树后的人已经走了,但我自己有认真地注意着、不同姜域产生任何的接触。当面把锦盒打开瞧了瞧,盒子里有一只玉石雕刻的兔子,一只瑞兽纹饰的铜镜。
没什么新意,这两样是邱蝉自十二岁开始,每一年中秋都会送我的。白玉兔子是中秋礼物,瑞兽铜镜是生辰礼物。若非要说跟以往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今年她亲手雕刻的这两样东西,比之以前更精巧了一些。
“代本宫谢谢邱蝉,让她万般小心,一切注意,毕竟快要当娘了。”我说。
姜域点点头,却又掏出来一个盒子:“这是我想送给你的,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
我默了片刻,吩咐道:“你打开。”
姜域神色微怔,却听了我的话,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躺着一只平安结,结坠子是方形的白玉,玉面上有用嫣色宝石嵌成的梅花图案,遥遥望着,像是花瓣落在了白雪上。
“本宫看过便当做收下了,”我说,“你二人的礼物本宫都很喜欢,请你转告她。”
说罢,我便往园深处走去,姜域未再跟上。尽管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我二人却依旧规规矩矩地保持了距离。
到了宴饮的地方,我第一眼便看到了灯火通明、绣球簇拥中,一身赤袍的姜初照。
他脸上瞧不出丝毫疲惫,舒朗放松地坐在上首的位子上。下首坐在最前的娴妃也是这般的轻松自在,这么瞧着,似乎他们白日里一起去东山祭拜并与民同食,好像都是我的臆想出来的一样。
一个多月来,忙得连人影儿都见不到的姜初照,此时终于转头光明正大地看着我了,甚至还亲切地冲我招手,对我开心地笑呢。
“皇后来啦,坐朕旁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喜气洋洋,像是没长大的少年招呼自己的伙伴一起吃饭喝酒听戏一样,连嗓音里都带着不羁和纵意。
如果他的眼角没有沾上嫣红的桃花色,如果他的眼里没有布满亮晶晶的水泽,就好了。
我是有点生他的气的。一是这王八蛋既然知道我才是他的皇后,为什么还拉上别人去东山;二是他方才在园子里明明瞧见了我,为什么却不出来同我说话,为何不带着我一起赴宴,而是自己逃开。
我一点也不清楚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努力劝自己遵从礼数,在行为上不被人指摘,但却勉强不了自己把别扭装成快慰,如他这般,毫无芥蒂地笑出来。
于是我便沉闷地走过去,坐在了他身侧的位子上。
这货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居然还问我:“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尽管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离得很近的娴妃给听到了,她清了清嗓子,微笑铺了满脸:“皇后娘娘可是担忧东山祭拜的事儿?还请您放心呢,臣妾已按陛下的嘱托,各项仪程都代皇后完成了。”
姜初照的眸子缓缓睁大。
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娴妃,又迅速回过头来看我,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者根本不打算解释,于是自食案下握住我的手,轻声说着别的事情:“皇后饿不饿?再等一等……六皇叔还没有到。等他过来,宴席就可以开始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我便没由来地一慌——总觉得他这话有些不对劲。
努力去思索到底哪里不对,转过脸,想去看一看他的表情的时候,却觉得有一道银光自树叶掩映中刺入我的眼睛。可当我再回头去确认的时候,就发现那处什么都没有了。
……
以后可能没机会交给你了。
……
等他过来,宴席就可以开始了。
……
一个猜测轰然涌入脑海,叫我抑制不住心尖发颤。我反握住姜初照的手,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却控制不了牙齿碰撞、发出清晰的声响:“阿照……求你,别这样。”
话音方落。
姜域就走进来,朝姜初照行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