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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第 40 章(1 / 1)

陆筠一时无言。

太后这几句话,说得太直白了。

直白到他用了一须臾的时间,才慢慢接受有人当面对他提起这个名字。

和离?

这无疑是,他十年来不敢奢望,不曾幻想过的一个结局。

她出嫁为妇,按理,该当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世无忧。她竟走到这步,是家族逼迫,还是再也不能忍耐梁霄?

在他的角度看来,梁霄固然不是良配,他甚至认为,这世上原就没有配得上她的人。

梁霄所言所行,他见过一些,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坏习惯很多,脾气也很大,容易冲动暴躁,行事冒进鲁莽。他一向自认因着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念想,也许对梁霄的评价有所偏颇,可直待今日在御书房瞧见那些罪状,他心里不能不惊叹,她这些年,到底是陪在怎样一个小人身边?

过去那些时光,她当真快活过么?

——此刻,太后给了他答案。

显然她这些年过得不易。

自从心里有了这人的影子,他一直十分克制,怕给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毕竟这个世界对女人太苛刻了。他原想等打仗回来就上门提亲,可是十八岁这年秋天,意外发生了,祖父虢国公和二叔陆由简战死在边疆。他扶灵回京,原想求她面见,求问能否委屈她等待两年,等他手刃仇敌为祖父叔伯报了血仇……

可一切都迟了,白幡招展,黄纸漫天,棺椁上路回京那日,长安门街外十里红妆,她披上嫁衣坐进花轿被抬入承宁伯府。当晚红烛璀艳,旁的男人亲手褪下她繁复的裙装,而他正沐浴野地寒天,伏在亲人的棺木上痛悔自己的无能。

一冷一热,喜悦和悲怆,是两个世界。

从此她成了承宁伯世子夫人。而他化作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回京后安葬了祖父和二叔,也一并埋葬了自己的感情。他重新骑上骏马冲入西营,自此数年不曾回京。

原本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两人。他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爱慕,允她去过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他不能干涉她生活中的任何事,她有父有兄有夫,而他只是个陌路人。哪怕他在任何场合提一句她的名字,都有可能带给她灭顶般的灾祸。女人名节事大,他岂能为着一己之私,让她蒙受不白之冤。

他能做的,唯有安安分分立在自己的角色中,冷眼旁观。她有自己的选择,有她自己的世界,她和丈夫恩爱也好,龃龉也罢,那是她的人生。他凭什么参与进来,凭什么替她不平,尊重她的立场,尊重她的选择,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

梁霄耽于美色,宠溺外宅,闹到满城风雨,他公器私用,因太过愤怒,仗势折腾了他两回,也仅有如此,难道他能警告梁霄,要他善待自己的妻室?梁霄会怎么想?世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是她不守妇道,与外男勾连。

所以他连她的名字也未曾提过,那个千百次回转在舌尖,几欲唤出的名字,一次次的被消绝在唇间。借由追查钦犯的名义,他第一次安排人手在她身边,也只为保护她平安,绝非妄图掌握她行踪,窥探她私隐。不该做的,他从未做过,未曾涉入她生活之内半点。他恪守法度,遵从礼教,从不敢以私令她犯险。

无人之处他尚不敢放肆自己的遐想,遑论在外?

他无奈之下对太后倾吐无法娶妻的缘由,只是没想到,他到底藏得不够深,被太后猜了出来。他后悔过,觉得十分对她不起,为着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让她平白被宫里头折腾来去……

他已做好准备,孤身一辈子。也已下定决心,真正的放归她自由而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说,她自己选择了断这段姻缘……?

他平静的外表下,什么东西在崩塌,什么在沸腾。

坚冰融化去,那段尘封起来的深沉无望而苦痛的眷恋,晃似燎燃。

他抿住唇,怕自己多问。

他幽深的眼底荡漾着无法掩藏的震惊和……越来越浓的企盼,这是不是说,是不是说如果她愿意,他就有机会……再靠近她一点?

他第一次,舍掉自己严格恪守的法度,开始憧憬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太后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她想说点什么,激一激这呆子,可下一瞬,她注意到他波光涌动的双眸。

十年,这个孤苦了十年的孩子,眼底头一回生出这样令人动容的光。

他心情复杂激荡,有酸楚,有企盼,有心疼。心疼她,心疼她婚姻的不易,心疼她顶着何样的压力决心走出这一步。

心疼她孤身奋战的三千多个日夜。心疼那个想要靠近却无法靠近的自己。

眼底酸涩得有种,仿佛想要落泪的冲动。他没有哭过,自从祖父战死后,他就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此刻英雄气短,此刻酸楚欲绝。他探手覆住双眼,那里却是干涩一片。

他苦笑,徐徐放回手掌。

太后摇头笑道:“傻孩子,上苍怜你孤苦,给了你这天大的好机会。莫再错过了,好好把握,别让外祖母再为你心疼……”

他没说话,一步步走到炕边。金色的阳光透过半卷的青竹帘子射入,他俯下身单膝跪地,垂下头,似乎犹豫不定,许久许久,方才开口轻唤。

“外祖母……”

经过一夜思索,梁霄此刻胡茬满面,眼底乌青。他睡不着,往事一幕幕像画卷,不断在他脑海中翻腾。

那年春日,他偶然在一场宴上遇着她,只是半边侧脸,令他十足惊艳。那惊鸿一瞥过后,她就住在了他心上。多方打听,闻知她是明思海的嫡女,他欣喜若狂,向家中求告,说想娶她为妻。百般筹谋,不知请托了多少关系,头两回明太太不愿应答,他上门亲自说明诚意,愿舍一切聘她为妻,明太太有些动容,见他赌咒发誓一片赤忱,答应了中人,可以相看。

他不知那时她对自己的印象如何,自他只知自己想娶她回家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后来心愿得偿,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溺在高亢的喜悦中。

那时她并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到底这一路是怎么走得,令她生出这样可笑的念想。

但过往无数次争执龃龉,转眼也都消弭于无形,这次也一样,只要他真心求恳,她一定也会原谅。虽说她这些日子的言行,对他脸面造成了不少损伤,下人们议论纷纷,外头也四起流言,不过没关系,他有自信,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

深思了一夜,梁霄在一片安然中睡去。直到外头的喧哗惊扰了他,小春子急急来报,说明辙上门,想与梁家正式谈妥和离事宜。

他觉得明家简直是疯了。

她都什么年岁了,二十好几,成婚八年,这会子和离还家,谁还会娶她?

顶着承宁伯府少夫人的名头,她还能嫁给谁去?

真真是糊涂至极,可笑至极。

他匆忙穿衣,前去大厅与明辙理论。

“明筝一时糊涂,舅兄您也糊涂了不成?女人家闹脾气,娘家如何能这般纵着?怪道明筝有恃无恐,原来明家是如此家风!”

几句话不欢而散,明辙警告他,若是三日内不见放妻文书,愿上达公堂,公开义绝。

梁霄没有犹豫,明辙刚出梁府,他就快马去了明家。

闯入内堂,大呼小叫,说要接回妻子,说要面见明筝。

明轸命人将他驱逐出府,两方起了摩擦。

次日,探知明筝与嫂子林氏前去选用香料,他纵马狂奔在大街上,在街心堵住明筝所乘的车马。

烈日煌煌,马上公子眉眼俊秀如旧。他翻身而下,扑在车旁,先是斥责,而后苦苦哀求。

“明筝,夫妻一场,你当真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么?闹成这般,我倒没什么,可你呢,你往后要怎么过活,要一辈子在人家指指点点当中过日子吗?”

“明筝,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你想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拿着这只马鞭,你打我,你骂我,我绝对没有怨言。只求你不要如此狠心,昨晚我想了一晚,整整一夜没有入眠,明筝,我是爱你的,我真的是爱你的。难道你非要我当着万人面前,当街跪下来求你?明筝,明筝!”

车帘紧闭,许久许久,喧哗声中,隔帘传出一声叹息。

“梁世子。”掀开帘子,露出林氏的面容,“明筝没在这儿,她甚至也不在京城,您还是别再折腾自己、折腾她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您若不愿,公堂绝义,届时官府会前去知会您。”

林氏语毕,吩咐启程。梁霄满面泪痕,呆立街心。

他垂头望着自己两只空空的手掌。

到头来,夫妻离散,一切皆是一场空梦。

他难道,只能失去她了么?

那个本该一辈子都属于他的人,就这样离开他的生活,淡出他的生命。

这一刻他方惊觉。

原来她从来不是置气。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梁家上院,承宁伯、梁老太太、梁霁等人齐聚,他们已经商议了半宿。

明日便是义绝之期,明梁这庄婚事,彻彻底底是没了续存的可能。

梁少轻沉默良久,在梁老太太的斥骂和抱怨声中,沉沉叹道:“此番明思海铁了心支持闺女,前头两条路,要么彻底交恶成仇,要么……放弃明筝,霄儿,你应当知道怎么选。”

梁霄面色惨白,红着眼眶上前,许多天没有休息,此刻他憔悴不已,摇摇欲坠。

“爹,我舍不得明筝……也舍不得我所有的一切,难道、难道就真没别的路可走?”

梁少轻摇了摇头,“答允和离,明思海也许心中还觉有所亏欠,若当真走到义绝这步,无疑给你、给咱们家,多树一个劲敌。”

他不再问梁霄,也不再理会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站起身,无力地下令,“明儿送文书去明家,措辞委婉些,尽量维护住两家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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