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按理说内门弟子的修为要高出外门弟子不知多少倍,而外门弟子的能力又是谢隐的数倍,结果内门弟子都受不住执事长老的威压倒下了,惟独毫无灵根又被大道拒绝的谢隐,哪怕他面部因这可怕的威压开始龟裂,出现一条一条细细的血缝,像蛛网一样密布在他脸上,他仍然屹立在那里不肯跪下。
他命如草芥,没有价值,但毕竟是掌门真人带回来的弟子,执事长老总不能就这样杀了他,可这小子忒地脾气倔强,不求饶不吭声连眼睛都不眨,便那样死死盯着执事长老,若说愤恨,是瞧不着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坚定,令人觉得,哪怕他在此刻身死魂消,也无人能够摧毁他坚强的意志。
“七师叔手下留情!”
一道剑光飞逝而来,打断了执事长老继续释放威压的想法,他避开那剑光,剑光转了一圈后消散,白衣少女灵巧自剑上落地,迅速奔向谢隐:“无过,你还好吗?你、你没事吧?”
她知道常常有人欺负他,可每次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说,无薇没有办法,便悄悄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禁制,若是他遇到生命危险,她便可以第一时间察觉赶来救他,只是没想到,这个要无过命的人,却是天剑宗执事长老,也是掌门真人的师弟,无薇的师叔月恒真人。
在看见谢隐面上蛛网般的伤痕后,无薇倒抽了口气,她立刻取出疗伤丹药喂了一颗进谢隐口中,随后看向月恒真人:“七师叔,无过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罚他?若是哪里做得不好,您说他两句也就是了,他肉|体凡胎,怎经得起您的威压?”
月恒真人冷哼一声:“你倒是向着他,岂知他领不领你的情!”
作为这一代天资卓越最为优秀的小师妹,又是掌门真人最小的弟子,无薇在天剑宗所感受到的是师长们严厉而不失温柔的教导,同门热情友好的交流,她常常不理解,为何对她那样好的师兄弟,却总是欺负无过?
“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七师叔究竟为何发这样大的火?无过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月恒真人有片刻哑然,没等他开口,一个外门弟子便急着在无薇面前表现:“他偷学内门功法!”
无薇想都不想:“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月恒真人就不明白了,无薇是被这半人半魔的脏东西灌了什么迷|魂|药,总是站在他那一边。
无薇道:“我从前问过他,是否要跟我学修炼功法,毕竟他也是天剑宗弟子,入门心法还是可以学的,我主动给他都拒绝,又怎么会去偷学?”
“那怎么解释他一个人便打倒了四名外门弟子?”
无薇惊喜回头:“无过,你竟这样厉害?”
月恒真人及一众弟子:……
是不是有点偏心眼的过分了!
谢隐捏住她的衣袖,轻轻将她手拨开,声音略显沙哑:“我没有偷学。”
他没想到这几个外门弟子心胸这般狭隘,竟转头来执事长老跟前告状,污蔑他偷学内门功法。
“你说没学就没学?”外门弟子冷笑,“那你倒说说,你打倒我们几个的功法是哪里来的!谁教你的!”
无薇张口就想说是她教的,谢隐却冷冷道:“打倒你们,何须学什么功法?”
他太过傲气,这话说得令月恒真人皱眉,外门弟子更是怒不可遏,这时一名内门弟子出列,先是冲月恒真人拱手:“执事长老,这位……如此口出狂言,弟子想要会他一会。”
见状,几个外门弟子顿时得意地笑起来,内门弟子可比他们厉害多了,这狗杂种这般狂妄,待会儿看他怎么跪地求饶!
无薇怒道:“他不曾修炼,又因执事长老的威压重伤,你这时提出与他比试,与趁火打劫有何不同?”
谢隐见她为自己说话,满是真心,不由得在心中叹息,无过是感受不到这种真心的,他受到的伤害太多,任何关怀对他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这种怜悯比身体上所遭受的痛苦更令他感到羞耻。
他宁可无薇也同旁人一样瞧不起他,也不愿她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
一个是天之骄女,一个是混血杂种,身份地位不平等,怎么能做朋友?
“可以。”
无薇还想再为谢隐多说两句,便听见他说可以,顿时不敢置信,执事长老本就看谢隐这人魔混血的存在不顺眼,当下拍板定案:“好!还算是有几分骨气!”
就这样,执事长老为他们布下一个小结界,两人一比试,自然知道谢隐是否偷学了内门功法,不过执事长老还是走了流程,对那内门弟子叮嘱道:“比试切磋,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留一条命就行。
那内门弟子恭敬称是,随即抬手邀谢隐:“请。”
小结界不仅能防止对大殿造成破坏,还能防止有人暗中出手作弊,相当公平,每年天剑宗宗门大比,比武台上便也会布这样的结界。
无薇很担心,她眉头微蹙,看向这大殿内数百名弟子,与外门弟子不同,每七日会有一名长老在大殿讲道,内门弟子于此听道而后自我感悟,这么多内门弟子在……无过若是输了,一定会深受打击。
可无薇知道不能拦他,拦他无疑是让他认输,对自尊心强的无过来说,怕是比要他的命还令他痛苦。
谢隐对修仙之人的法术已有了提防,只要不是精神控制,他就都能躲开,再找机会反击。
内门弟子很瞧不起他,将长剑丢在一边,拿起了剑鞘:“免得你说我轻视你,不拿剑跟你比,可我又怕刀剑无眼伤了你,不好跟执事长老交代。”
谢隐平静地看着他,对方抬手就是一个火球!
太慢了!
比从前在游戏世界遇到的拥有异能的玩家要慢得多,如果把修仙界看作一个游戏,那么在释放技能前,越厉害的人读条时间越短,内门弟子虽比外门弟子强,可这人看品级只是普通,所以哪怕读条时间只有几秒钟,也足够谢隐反应。
并且还得提防对视身上是否有法宝,就像防备高等玩家是否还有攻击道具一样。
这样理解的谢隐,身形顿时灵巧很多,他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而苍白,那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面上的血缝因为这剧烈动作又开始流血,对方将他当作老鼠戏耍,这种轻视很要命。
谢隐可是上过无数次战场的人。
他的擒拿与武艺即便换了具身体,所减少的也只有力道,技巧并未丢下,而天剑宗的内门弟子过分依赖于法术法宝,对自身的塑造与锻炼不够精通,且因为对方学艺不精又轻敌的缘故,谢隐甚至感觉他比外门弟子也没强到哪里去。
见谢隐躲开火球,这人有几分惊讶,但并未放在心上,觉得只是凑巧,于是又多丢了几个出去,一一被谢隐躲过,而随着躲避火球的功夫,谢隐离他越来越近!
这人显然没什么实战经验,都是纸上谈兵,整个人顿时慌得要命,甚至忘了谢隐是个半人半魔不能修炼的肉|体凡胎,居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所表现出的缺点太过明显,执事长老摇了摇头,无薇却眼睛微微发亮,她是真心希望谢隐能赢的。
在对方慌张的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时,谢隐已绕到了他背后,抬腿击他关节,单手扣住他喉咙,瞬间将他摁在了地上。
原以为的吊打小杂种的画面没有出现,反倒被小杂种压制,这内门弟子如何能服气?
原本说好点到为止,他却眼珠一转,祭出身上法宝,想要重创谢隐,谢隐本就没想过要伤他,一时不察,险些中招,好在他向来谨慎,立时便掐紧了对方喉咙,这人呼吸不畅,法宝一时控制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原来是一枚流星镖。
“孽障,还不住手!”
伴随这一声喝斥,月恒真人威压再度席卷大殿,就连无薇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更别提身体早已遭受重创的谢隐。
他这次没能再屹立不倒,而是双腿发软,这种高级修士对普通人的威压太可怕了,就像是遇到天敌一般,来自骨子里的震颤与恐惧。
但在倒地之前,他双手撑住了地面,只有单膝支撑在地上,仍旧还想站起来。
月恒真人看到他这冥顽不灵的模样,极为厌恶:“无过,你出手狠毒,伤及同门,你可知错!”
谢隐道:“执事长老这般逼迫于我,释放威压来对付我小小一个废人,又知罪与否?”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都觉得无过是疯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恒真人怒道:“你这般睚眦必报的心性,若是再不管教,早晚酿成大祸!今日我便替掌门真人清理门户――”
“七师叔!”无薇大声道,“您未免太过偏颇了!明明是内门弟子率先下了死手,无过只是自保,在对方放弃法宝之后立马便松了手――”
“无薇!”月恒真人沉声道,“你就是这样跟师叔说话的?掌门真人教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尊师重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无薇咬紧牙关,她低头:“是弟子错了,可……”
“这无过不知自哪里习来如此狠毒的身法,我看得清楚,招招致命,他本身不能修炼,却仍能出手如此狠辣,长此以往,势必养出个祸害来!”
无薇听得心底一片凉意,她试图再挣扎:“至少也要报告师父……”
“掌门真人闭关未出,待到他出关不知要几年,这几年里万一这孽障伤人,谁能担当得起责任?”
月恒真人说完,环顾四周,“你们意下如何?”
“弟子等谨遵执事长老吩咐!”
几个外门弟子叫得尤其大声,幸灾乐祸地看着谢隐
执事长老便道:“如此,便将此孽障穿了琵琶骨,挑断脚筋,囚于思过崖,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更不许有人私自放他出来!”
后面那两句话分明是对无薇说的,无薇不敢置信:“七师叔!”
她还想求情,月恒真人第三次释放威压,他厌恶地看着半人半魔的谢隐,要他说,似这等龌龊的人,根本便不该活在这世上!掌门真人太过心善,却不知魔族本性难变,此人不能修炼,仍然能几招内制服内门弟子,若是放任不管,必定后患无穷。
穿了他的琵琶骨,他不仅不能修炼,连已经学会的古怪身法也不能再用,挑了他的脚筋,日后他便成了彻底的废人,大罗神仙下凡,他也无法仗着魔族血脉行凶作恶。
月恒真人并不是个坏人,这一点,从他身上的因果之线就可以看出来,但他对魔族的厌恶实在是太深了,哪怕谢隐没有做过任何恶事,他都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沾染了魔族血脉的便不再是“人”,本就人人得而诛之。
他释放出的威压十分强大,谢隐所使用的这具身体没有抗衡的能力,只能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当场穿了琵琶骨又挑了脚筋,谢隐是可以逃的,甚至也有使用自己身上的因果之线作为武器攻击天剑宗弟子的能力――他们绝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是月恒真人也一样,因果之线不受任何世界法则的影响,红莲业火烧尽世间至恶。
可他什么也没做,沉默而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错待,甚至于被丢入思过崖时,有人恶意掰断了他头上的一只角。
得意洋洋的面容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你不是不想当魔族,不是恨你身体里的这一半血脉?来,要是你跪下求我,再叫三声爷爷,爷爷就帮你把另外一只角也掰断了!哈哈哈哈哈哈!”
思过崖在天剑宗后山,前面是一片光滑山壁,往下便是无尽深渊,借由这份身体上的痛楚,谢隐那遗忘的记忆隐隐有了波动,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像这样的――不,是比这样更甚的痛楚,也曾让他痛彻心扉。
而无薇眼睁睁看着朋友在自己面前被穿了琵琶骨又挑断双脚脚筋,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待到内门弟子前来跟她说话,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无薇只觉得可怕。
她终于明白,为何无过总是拒绝跟她学什么功法,他不反抗,顶多就是被一直欺负,可他反抗了,哪怕最终手下留情,也仍会因为血脉被恐惧、被忌惮。
这样是对的吗?
有教无类,众生平等,师父不是这么说过吗?
有生第一次,无薇怀疑起了自己从小受到的教导,她看着眼前欢呼雀跃,仿佛杀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的同门师兄弟,很是不解。
无过……做了什么坏事吗?他在天剑宗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只因为身上一半的魔族血脉,便被视为异类,可他身上不是还有一半属于他们的同胞吗?
慈悲是什么?
平等是什么?
宽容与自由又是什么?
无薇转身御剑离去,没有再留在大殿内,今日所目睹的一切都让她感到茫然,她得想办法去思过崖见无过,他受了很重的伤……
看守思过崖的是一位铁面无情的老修士,谁的面子都不好使,无薇想从正面突破的可能性为零,而以她的修为,能偷偷溜进去的可能性也是零。
所以她趁着师父闭关,悄悄去山下买了好酒来贿赂老修士,成功把老修士灌醉,然后进了思过崖。
来时她带了食物、清水还有丹药跟凡人治疗伤口的金疮药及绷带,但一进思过崖,却发现无过并不在山洞内,无薇心里一凛,连忙往外冲,在悬崖边上看到了坐在那里的青年。
和往日总是阴郁的低着头不同,他衣衫上还沾染着血迹,蛛网般的血痕仍旧遍布在面容之上,黑发被山风吹拂着,似乎下一秒便要随风而去。
“无过!”
无薇下意识感到心慌,她不由自主冲过去抓住他,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对不起……”
破碎的衣襟刺啦一声被撕开一条,露出里头没有什么肉的手臂,无薇又想帮他遮住,悬崖口风大,又这么冷,她真怕他就这样死掉。
他望着深渊的模样太平静了,平静的让无薇害怕。
谢隐回过神,看见少女满是泪水,忐忑又惭愧的表情,他微微笑起来,被山风吹得冰凉的手碰了碰无薇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也许所有人都有错,但惟独无薇没有错,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友善会引来他人的恶意,所以来找他都偷偷摸摸,她想尽了办法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却都无法阻止周围人对无过的恶意,也无法阻止无过黑化。
就像是一条已经写好的命运,身负魔族血脉的半人半魔,终究会走上灭世之路,而深受大道眷顾的剑修,也终将斩杀魔头,还世间一片太平。
谢隐推开无薇,道:“我从不认为这血脉是我应当背负的罪孽。”
这是他对无薇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人的笑容。
因为从此,他便消失在了思过崖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