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与京城比起来,边关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夫人原本还有些拘谨,觉着自己身为主母却抛头露面十分不妥,可到了街上才发现,从小女孩到老妇人,女人多得几乎数不清,她们非常自然地生活着,有的在赶路,有的在做生意,有的在讲价,什么男女之防,在这里根本不存在。
“边关乃是蛮族年年来犯之地,每年死伤人数不知凡几,因此寡妇再嫁一事时有发生,也有两个人看对了眼便在一起过日子,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
听到谢隐这样说,夫人露出愧疚之色:“妾身惭愧。”
“不必因为你的幸福感到愧疚。”谢隐停在一个小摊子前,这个摊子卖的是兽牙兽齿串成的项链,瞧着很是独特,谢隐拿了一串在手中,又给夫人看,问她是否喜欢。
夫人用惯了珍贵罕见的头面,什么金玉珠翠她没见过?这兽牙兽齿串的项链虽说独特,但做工粗糙并不美观,而且也没个戴的场合,不过这是爷问的,她自然不能拂了爷的面子,因此微笑道:“喜欢。”
谢隐便很爽快地掏出银子来买了。
夫人瞧见他这样,不由得低头浅笑。
贸易市场设在城北,这里距离国境线非常近,过往的外商也很多,对于他们所带来的那些中原没有的物品,谢隐都以高价收购,借着这个机会,他拿出的方子才没让人怀疑,毕竟每日往来客商众多,谁知道是哪个商人卖掉的?
随着时间过去,边关逐渐焕发出崭新模样,倘若有京城的人到这里来,一定会惊讶――世界上居然会有比京城更繁华的地方!
来往的多是各种穿着打扮的人,当地居民很自然地便与那些高鼻深目甚至金发碧眼的外国客商交流,比手画脚的做着买卖,城内四通八达尽是水泥路,从前的城墙如今也以坚固的水泥建造,坚不可摧,去岁蛮族来犯,别说是进城烧杀抢掠,就连城墙都没能干碎!
虽然边关贸易市场很大,但并不接受蛮人,这令被排除在外的蛮族十分愤怒,可惜如今的边关已不再是那个他们可以任意践踏的边关了,想要在这里横行霸道根本不可能。
而就在去年,有人私下以高价向蛮族收购羊毛,据说是瞒着权将军的,因此双方都格外小心翼翼,蛮族需要以羊毛换取食盐粮食茶叶等物,并且在春暖花开之际,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放羊,用以提供更多的羊毛。
他们侵略他国,最大的原因便是资源短缺,到了寒冬腊月,不抢不杀便活不下去,但如果能做买卖换取食盐大米之类的必需品,那肯定比打仗要强,而这些狡诈的中原人,即便跟他们做生意,也绝不会用生铁做交换。
蛮族哪里知道,所谓私下跟他们交易的,也是谢隐的人。
羊毛衫轻薄保暖又好看,谢隐第一时间便献给了皇帝,皇帝一穿之下,感觉确实是比从前暖和多了,冬天上早朝那真是受大罪,滴水成冰的天气,早早爬起来不说,大殿还不能起炭盆――不然就是贪图享受。
于是每天早朝,那是他在上面冻得牙花子打哆嗦,大臣们在下面抖成冰棍。
可这羊毛衫穿上一件再罩个外衣,那保暖度真是一下就上来了!
于是羊毛衫立刻成为了京城人人追捧的物件,可这玩意儿别地没有卖的,中原内陆的商人察觉到了商机,开始带着内陆的商品赶往边关采购,这一去可不得了,一去就发现人家那地面平整结实,马车走在上头都不颠簸的!
哪里像是从前,能把人五脏六腑都给颠的吐出来!
百姓们的精神面貌也大不相同,回来之后自然当作谈资大肆宣扬,边关虽处朝廷以北,但却愈发热闹起来!
这些谢隐都写在折子里送到了京城,免得叫人参自己一本,说是不将皇帝放在眼中。
不仅如此,研究出什么好东西,棉衣啊花卉啊水果啊,但凡是边关盛产,都先给皇帝送,毕竟皇帝才是这年头最大的带货明星,他随口一夸,那愿意跟风的数都数不清,再加上质量也的确过硬,很快便风靡开来。
这经济一上去,民生好起来,再发展教育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这日谢隐一回府,便发觉府里气氛有些不对。
自打夫人与小月亮来了边关后,他便每天都回将军府来,不像过去住在军营就不挪地方,夫人性情温柔,甚少有发脾气的时候,三年下来,已不似在京城那般以夫为天不敢说话,但她待谁都一视同仁,今儿是怎么回事?
一进院子,就瞧见小月亮委委屈屈面壁罚站,听见脚步声扭过头,大眼睛倏地一亮:“爹爹!”
“叫爹爹也没用,快站好。”
夫人冷酷无情打断了女儿的激动,随后看了谢隐一眼,“爷回来了?”
面上没什么笑,但却还是走过来帮谢隐把外套脱下,谢隐试探着问她:“小月亮犯错了?”
夫人抿着嘴,又看他一眼:“还不是爷教得好。”
这话说的就有点阴阳,谢隐没弄明白怎么就跟自己有关,他一大早出门到现在才回来,啥事儿也没干啊。
朝小月亮看,小月亮也朝他挤眉弄眼,三岁大的小女娃,天生的鬼灵精,脑瓜子转得飞快,平日里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夫人一直为女儿这脾气头疼,想掰过来,谢隐怎么都护着,每回没见什么成效,就又被他糊弄过去。
跟着夫人进了屋,谢隐老老实实坐下,夫人先是绞了帕子过来给他把风尘满面的脸给擦干净,然后才与他相对而坐,神情严肃:“爷,你可知晓今儿个小月亮做了什么?”
谢隐摇头。
“她今儿钻狗洞,一个人跑出去,说是要行侠仗义!”
原本夫人告诉谢隐,是希望谢隐跟自己一起批评小月亮,谁知谢隐却笑起来:“这丫头胆子可真大!不愧是我的女儿。”
夫人:……
她气得不行,但还是按捺着脾气:“爷总是惯着她,如今都三岁了,还是成天不着调,上房揭瓦的,我想管教,爷又说我太苛刻,三岁看老,难道就让她这么下去不成?”
谢隐不想惹她生气,就问:“那夫人想要如何?”
“日后我管教女儿,你不许再插手,也不许有意见。”
谢隐犹豫片刻,道:“这恐怕不行。”
夫人越发气得不想跟他说话,起身甩下一句:“好好好,你不要我管教,那从今日你,你便自己管吧!她如何,我是不管了!免得叫你怨我!”
说罢就想走,谢隐再傻也知道决不能叫她现在走了,否则日后自己绝没有好日子过,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朝怀里一带,夫人一个纤纤弱女子,毫无抵抗能力便落入他怀中,坐到了他腿上。
虽已一起在边关生活三年,又夜夜同床共枕,但两人并未有过夫妻之实,谢隐没有欲望可言,夫人又怕这个,两人便一直默契地保持着亲近而不亲密的关系。
“是我的错。”
他又在认错,夫人正想问他错在哪儿了,就听谢隐道:“孩子的教育本身就不应当只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是我作为父亲的不称职之处,这三年来,我总是早出晚归,夫人辛苦了,小月亮性子活泼,更是劳你操心。”
本来满肚子气,被他这么一说,又感觉被理解了,夫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爷疼爱小月亮,可咱们终究是要回京的,京中贵女会的,小月亮也要会,否则她拿什么立足?”
谢隐道:“我知道夫人的担忧,可她现在还小……”
“都三岁了,也不小了。”夫人道,“难道要等以后长大了再学吗?等她性子定了,想掰过来更难。”
“小月亮的性子没什么不妥……”
夫人怒瞪他:“你还给她说话!往日不说,就说今儿个,她才多大点小人,就敢钻狗洞出去,还说什么要当女侠,你说说,这谁家的女孩像她这样?都怪爷爱给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谢隐小声道:“我讲的时候,夫人不是也很爱听?”
夫人脸都叫他臊红了:“我爱听是一回事,我知道不能那么做是另一回事!”
“谁说就不能那么做了?”
谢隐好声好气跟她讲道理,“小月亮是咱们的女儿,难道我还护不住她吗?这世间女子,难有活得恣意快活的,你我身为父母,不应当扼杀女儿的天性,谁说女子就应当贤惠温婉?她想做女侠,叫她做也就是了。”
夫人觉得跟自家爷说不到一起去,在她看来溺子如杀子,“我知道爷疼爱小月亮,可你想过没有,身边其他姑娘都乖巧温婉时,惟独小月亮特立独行,她真的能快乐吗?她会被当成异类的!”
“那便让这天下女子都如小月亮一般!”
闻言,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谢隐,谢隐抿了下唇,对她道:“边关小学不日即将开放,男女都收,不收学费还管一顿午饭,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孩子送来读书,为了我们的小月亮,夫人,一起试着改变吧,好吗?”
是的,诚如夫人所说,现在不管小月亮,任由她活得快快乐乐,那么等小月亮长大了,她会感到奇怪――为什么其他女孩跟我不一样呢?
谢隐不想让她有这种感觉,否则只是照顾好妻女的话,他完全可以把她们精心娇养在家中,对夫人一辈子忠贞,为女儿挑选最好的夫婿,只要他的地位在,她们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但这么做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是为了夫人跟小月亮,才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
他想让她们拥有自我,离开被固定的框架,作为思想自由的人活着。
“会有这么一天的。”谢隐对夫人说着。“棉花与羊毛的普及与使用,会急缺工人,我已上了折子奏请皇帝,在各地开办纺织厂招收女工。”
夫人隐隐感觉出来谢隐在做一件大事,可叫她说,她又说不出阻止他的话来。
恍惚中,她甚至想起幼时的自己。
真正的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因为从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将她教导成了万千贵女中的一个,往来交好的朋友不少,大家除了长得不一样,家世不一样,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听话、温顺、懂事,因为这是她们的职责。
等她们成了亲,有了女儿,就要再把女儿教导成自己的模样,没有人去想这么做对不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她们究竟能不能反抗――每个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甚至于当出现一个特立独行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女人时,她们还会联合起来指责对方,想将对方改造成相同的模样,最好像砖窑里烧出来的砖,每一块都方方正正,那些不板正的,最后都会被丢弃。
小月亮会看人脸色,悄咪咪溜了进来,抱住夫人的腿开始撒娇,“娘~娘~”
夫人有些恍惚,低头看向女儿,她稚嫩的脸蛋上满是天真,像一张白纸,还没有染上任何颜色。
这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女儿,她难道不希望她快乐吗?
可她更怕这世道,会让她过得艰难,不和其他人一样便是另类,另类是会被非议、被排斥、被孤立的。
“你今天偷跑出去是对的吗?”谢隐将女儿抱起来,放到夫人腿上,这下一家三口叠罗汉般坐在一起,小月亮觉得挺好玩,没心没肺的咯咯笑起来。
不过她认错态度良好:“娘,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夫君温柔,女儿可爱,夫人终究轻轻叹了口气:“日后若是要出去玩,先跟为娘说一声,要是再有偷偷跑出去,娘就要罚你了。”
谢隐在夫人脸颊轻吻一下:“多谢夫人。”
他可从没做过这样轻浮的举动,夫人的脸顿时通红一片,小月亮看看爹又看看娘,最终学着爹的样子,在娘的脸上也亲一口,奶声奶气道:“多谢夫人。”
夫人那颗狂跳的心被小月亮这么一掺和,顿时哭笑不得,只得拧一把那软乎乎的小脸蛋。
到了夜间,她与谢隐躺在一张床上,两人聊了许久,这三年来谢隐一直潜移默化的转变她过于固执迂腐的思想,而边关的改变也是夫人亲眼所见,平日他闲暇下来,是一定会带着她四处走的,夫人必须承认,谢隐的做法是对的。
她还年轻,谢隐带她离开京城那年她才十六,年轻就意味着更容易接受新的思想,也更容易被改变,谢隐温水煮青蛙,等夫人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作为将军夫人,谢隐有多得民心,夫人便有多么受欢迎,有她出面负责学校招生宣传,事半功倍。
当然,开办免费学校一事,谢隐同样写了折子送给皇帝过目,他无意推翻这个皇朝,他只想要女儿能够自由选择自己想过的人生。
这些免费学校被命名为官学,里头的课程并不限于科考所限制的四书五经,更多的是一些手艺的传授,来上学又不花钱,还能免费吃一顿午饭,甚至还能学一门手艺,将来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傻子才不来呢!
更何况如今家家户户日子都好起来了,根本不差送孩子读书的钱,连将军家的千金都在官学,将军夫人更是亲自授课,难道还会骗人不成?
而身为边关百姓,他们需要强健的体魄,军中有些将士身有暗伤不能上阵杀敌,正好来做体育老师,教出一只只小牛犊子来,身体倍儿棒,小月亮混在其中,她根骨极佳,很适合学武,只是从前便滑不溜秋,学武之后更是身手敏捷,夫人想揍她时溜得比兔子都快。
母女俩的感情也有了变化,夫人跟萧夫人感情也好,可母女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其实不只是她们,高门世家的母女们大多如此相处,小月亮与夫人却不然。
一家三口更像是朋友,能推心置腹,能平等发表意见。
渐渐地,夫人也从“将军夫人”,变成了“湘君夫人”。
她本姓萧,湘君是她的闺名,可这名字,打她嫁人后,便无人再叫了,她成了权文德的妻子,成为了将军夫人,便就此抹杀掉了自己。
而现在,她靠着自己,重新取回了名字。
谢隐在边关一家独大,他的话就是法律,在他的管理下,边关蒸蒸日上日渐繁华,十二年过去后,与中原简直像是两个国家了。
如今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变成了萧湘君,城里一切事物步上正轨后,谢隐反倒成了闲下来的那个,他便老老实实去官学考了师者证,除却在军营巡视外,就是在官学讲课。
他脾气好又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总是有很多新奇的故事,寓教于乐,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膝下始终只有一个女儿,并且对妻女都非常爱重,受他影响,整个边关的男人们也大多爱护妻女,连纳妾的少了许多,至于青楼,更是彻底废除,里头的姑娘们更换了身份,都开始了堂堂正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