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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犯君臣之大忌(1 / 1)

苏晏吃了一小碗青菜蛋花粥,沐浴时趴在桶沿昏昏入睡。

苏小京进来添水时,见他睡得沉,便问苏小北:“要不要叫醒大人?再迟就赶不上早朝了。”

小北道:“头晕成那样,一路吐回来的,还早什么朝哇。请假!”

两人合力把苏大人弄出浴桶,擦干净换上寝衣,塞进被窝里。中途苏晏惊醒,睁眼看了一下两个小厮,很放心地咕哝几声,又睡着了。

许是受了震荡的大脑也想得到更好的歇息,这一觉足足睡了六个时辰,苏晏朦胧转醒时,两眼放空地望着帐顶,不知今夕何夕。

他发了半晌的呆,叹道:“老祖我一睡五百年,谁料醒后世界剧变,天地灵气荡然无存,修真界再无破碎虚空之人。也不知当年一手创立的道门,如今是何模样。”

抱着被子翻个身,又叹道:“末日降临,丧尸围城,出去就是个死,躲在家中也未必能苟活多久,祖传玉佩里的空间和灵泉,到底有什么用呢,要不要撒一把种子试试看?”

“——如此,朕该称你为真人,还是农夫?”

苏晏一惊,猛地转身望向声音来源处,见卧房内站着一名男子,正在抚弄窗边那盆报岁兰的花瓣。

竟是微服的景隆帝。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居然毫无所察,还被看见了刚睡醒时脑子抽风的模样。苏晏大窘,鸵鸟似的把脑袋缩进被窝里去。

皇帝轻笑,走过来坐在床沿,拍了拍隆起的被面,“出来,别躲了。贺霖小时候硬拉着太监宫女演三国,追着来奏事的朝臣喊‘大耳贼休走,可敢与本侯一战’,动静可比你大多了。”

“皇爷也说了,那是太子小时候。”苏晏越发尴尬,把自己裹成个球,就是不肯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孩子气传染,皇帝促狭心起,将手探进被窝,去摸他寝衣里面。

皇帝似乎在室外待久了,手指犹带着二月料峭的寒意。苏晏被冰得受不了,扭来扭去笑出声,最后把被子一掀,说:“不躲了不躲了,臣认输便是。”

他想下床穿衣,被皇帝摁回枕头上。

“躺着罢,听说昨夜地下密道爆炸,你受了伤。”

“被震得有点晕,没事,睡一觉好多了。”

苏晏执意不肯躺,穿上外袍非要起身,最后妥协,拿了床棉被垫在后背,倚坐在床头。

他将临花阁一事细细道来,末了说:“臣怀疑,昨夜引爆火药库与之前借坤宁宫大火生事,是同一个人所为。”

皇帝微微颔首:“你称之为‘弈者’。”

“对。都怪臣不察,昨夜输了一手。”苏晏懊恼道,“皇爷微服出宫,可是去白纸坊暗访?不知情况如何?”

皇帝一声叹息。

昨夜三更时分,爆炸声震宫阙,他接连收到密报,先是御前侍卫说临花阁地下密道爆炸,导致地面塌陷,幸而追贼的豫王、沈柒与苏晏得以生还,并无大碍。

而后又有锦衣卫来报,说兵部火器库爆炸,白纸坊陷入火海,民众伤亡未知。

再后来,兵部来报,说五城兵马司兵卒尽出,正在灭火。

皇帝急召内阁诸位阁臣与兵部、工部、户部尚书商议,还另外指派了巡城御史,负责调查爆炸原因。故而今早奉天门罢朝,相关人员都赶去现场了。

如此大规模的爆炸,前所未有。皇帝不放心,天亮后带着侍卫微服去了白纸坊。

但见烟尘蔽空,昼如晦冥,坍塌的居舍绵延不绝,方圆两三里之内皆成废墟,死伤民众不计其数,断臂折足破头者枕籍于街,惨状难以言表。

苏晏听了,心情十分沉重,说:“得赶紧隔离易燃易爆区域,防止连环爆炸,救助废墟里的幸存者,治疗伤患,安顿灾民。”

皇帝道:“三部主官已着手去做了。附近的寺庙、道观已尽数敞开,容留灾民,兵马司还下了临时征发令,让全城大夫前往救治。除了药材,还有食水、衣被等物资,户部也在尽快统计应需,向国库支领,或向商户募集。”

苏晏这才放了半颗心,又提醒道:“虽然天气寒冷,但也要小心瘟疫,死者与死畜的尸体应及时清理,避免腐烂污染水源与空气。”

“有道理,朕回头再从京军调拨一批兵士,负责清理尸体。只是死难者多面目全非,甚至连全尸都找不齐,无法确认身份的,只能统一焚毁。”

苏晏点头:“如此臣也没什么可建议的了。臣如今要做的,是尽快把幕后的‘弈者’逼出来,以免他再想出更歹毒的招数——为逞私欲而陷万民于水火,这般丧尽天良,此人一日不死,臣一日意气难平,心结难消!”

皇帝揉了揉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关于此人的身份,你有什么猜测?”

“臣尚不知他是谁,但怀疑有几个人物与势力,与他密切相关。”

“你说。”

“一个是七杀营营主。隐剑门虽然覆灭,但那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部分,如壁虎尾,必要时可以断之;内部的七杀营才是核心力量,营主未死,不少杀手仍在他的操纵下蛰伏暗处,不可不防。

“七杀营貌似以八瓣血莲为联络暗号。但臣昨夜下到地底,见到他们所谓的‘明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血莲图案似乎不仅仅是联络方式那么简单……”

“明堂?”皇帝冷笑一声,“看来他们不仅胆子大,野心也不小。”

苏晏道:“臣认为,只有摸清了动机,才能推测对方的行为。倘若烧毁坤宁宫与引爆火药库的就是一个杀手营的营主,那么他弄得天下大乱,图什么?是对大铭有血海深仇,还是对国器有所图谋?

“臣总觉得,他的身份与他的目的之间,还欠缺了些什么环节,不把这块重要的空白填上,就无法描绘出‘弈者’真正的面目。”

皇帝思忖片刻,又问:“你刚才说,‘几个人物与势力’,还有呢?”

苏晏幽幽地看了皇帝一眼,“臣不敢说。”

“是不是要讨一句,‘朕恕你无罪,直言无妨’?拿去吧。”

“臣还是不敢说。怕触怒了皇爷,口头的答应不作数。”

“……”

皇帝从袖内摸出一方圆柱形的私人小印,往苏晏怀里一丢,“立字为据总算数了罢?章自己盖。”

玉印为绝品羊脂玉琢成,凝脂晶莹,洁白无瑕,印头篆文刻着“槿隚”二字。

苏晏第一反应:卧槽,皇帝私印,珍贵文物万金难求,妥妥的传家宝啊!

又一想:我特么能传给谁?

再说,五百年后,我自己用过的碗也是文物好么?可就算值个千八百万,我也享受不到了。

这玉质手感太好,他揉摩着三寸来长、两指粗细的玉印,厚着脸皮道:“皇爷这是赐给臣了?”

皇帝笑骂:“让你安心说话。你倒好,还想顺手牵羊,把朕的东西顺走。这是天子之印,你敢用?”

苏晏看皇帝并无不快,于是得寸进尺:“这要是二十四玺,什么‘奉天之宝’‘皇帝之宝’,打死臣也不敢用。可‘槿隚’……”他垂目看玉印,念出这两个极高极远又近在眼前的字眼,微醺似的生出了一股迷蒙,“我真的不能用么?”

景隆帝忽然意识到,苏晏并不是在讨赏,而是在试探。

苏晏想知道,在帝王的身份之外,他是否还能是朱槿隚,什么前缀都不加,什么避讳都没有的,槿隚。

并非在权势上,而是在性灵上,与他平起平坐。

景隆帝沉默片刻,说:“你收着吧。”

苏晏握着玉印,用一双澄澈而深幽的眼睛看他,不推辞也不谢恩。

皇帝道:“朕还不太……习惯,但以后会慢慢习惯,总之,拿着吧。”

苏晏笑了:“臣会回礼的。”

“不用,回礼朕在许久前就已经收过了。”

许久前?有吗,苏晏努力回忆,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他把这枚私印往衣襟里一藏,“如此臣就敢大着胆子继续说了——

“第二个,是卫家。或者说,是太后。”

皇帝手指扣在床沿硬木上,紧了紧,没有立刻回应。

苏晏生怕触怒龙颜似的,补充道:“当然,太后很可能并不知情,只是客观上成了推动行船的水流。”

皇帝慢而深地呼吸。

苏晏屏息等待,最后终于等来了一句“你继续说”。

他咬咬牙,决定犯一犯君臣大忌,万一赌错了……那只能怪自己判断失误,高估了自身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该当承受怎样的后果,他一力承担就是。

“臣之所以认为,‘弈者’与卫家有关,是因为这几次针对太子的布局与暗算,卫家是最大的得利者。”

皇帝忽然反问:“你知道历朝历代争储,凡牵涉太深的臣子,是什么下场?”

苏晏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中的玉印,哪怕隔着厚衣,那股硬度也能给自己提供信念支撑似的。他低声道:“臣知道。”

“可你还是要说……为了太子。”

苏晏低头,“不仅为了太子,也是为了皇爷,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久安。”

皇帝注视他,目光复杂,权衡、感佩、疑虑、怜惜、酸涩……兼而有之,即使苏晏此刻抬头看见,也很难尽数感悟。

他低头等了良久,依然等来一句“你继续说”。

“皇爷犀燃烛照,不会看不出卫家暗藏野心,这野心因为二皇子的出生而不可遏止地膨胀——但与其说是‘不可遏止’,不如说是‘不被遏止’。每当闹得太过分,皇爷就会敲打儆示,等对方吃痛缩回去,皇爷就不再追究。如此一来,卫家胆子更大,不仅有意拉拢勋贵与文官,甚至连部分言官如今都已是他的喉舌。

“——皇爷对此,难道就没有警惕之心?

“刺杀太子谁会得利?”

“市井间诽谤储君的流言是谁散播?

“坤宁宫大火是谁的设计?

“朝臣对太子的不满与指责,是谁在煽风点火?

“——这一切,皇爷难道心里真的没有数么,还是明知而故纵?”

苏晏一句比一句问得犀利,看似气势逼人,实际上手心汗湿,一颗狗胆已经壮到麻木。

景隆帝吐出一口长气,低沉地说:“换其他任何一个臣子,朕都不会任由他把这些话说完。但也只有你,看破还非要说破,说破还非要讨个答案——这个答案,有那么重要?”

“当然!”苏晏完全豁出去了,“这个答案决定了,臣是要继续和卫家斗,和‘弈者’斗,还是顺应天意,从此闲云野鹤,只求富贵不谈抱负。”

皇帝“呵”了一声,“好个顺应天意!你要是真肯顺应朕的意思,何至于屡屡身陷险境。如今倒拿这个来说嘴。”

苏晏翻身下床,跪在床前踏板:“臣不识好歹,罔顾君恩,是一等一的傻子。”

皇帝一把拉起他,揽在自己怀里,又爱又恼,“好啦,你不就是想知道朕的真实想法?朕不爱说,是天性使然,也是御下手段,你就非得逼朕说。就让朕好好的当一个孤家寡人,不好么!”

苏晏的脸贴在皇帝胸口,听心跳声紊乱,在这个惯于把持局势与权力的男人体内,像个失控的信号,不知为何竟感到了欣慰与愉悦,回答:“不好。”

皇帝惩罚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轻声道:“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苏晏微怔,而后打了个激灵。

“朕之前没有除去卫家,如今时机更是不适合。

“你觉得如果卫家倒了,那个把它当枪使的幕后之人,是会就此罢休,还是再找一杆更强力的武器?

“就让卫家继续当‘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数越多,暴露得越快。”

苏晏喃喃道:“可我们只要一步没拆破,就要付出代价——譬如昨夜。”

皇帝道:“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价。昨夜之事,朕也不愿见它发生,数千子民的性命,如何可以,朕宁可用自己的血肉去换。但有时太过于想避免牺牲,只会牺牲得更多。”

苏晏沉默片刻,说:“臣会尽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与真实目的。”

“卫家那边,朕也会命人加强监查。”

“两个侯府,手下、门客、往来者众多,一个个查恐非易事。”

皇帝笑了笑:“朕设锦衣卫,就是做这个用的。”

苏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凛然之余,又觉得释然。景隆帝看着平和宽仁,实则城府深、思虑重,自己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什么好怵然的。

他正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肚子骨碌碌一阵饥鸣,这才想起,六个时辰前就喝了一小碗粥,眼下胃都要饿穿了。

皇帝温声道:“朕带了些宫中御膳过来,让你家下人煨在灶上了,随时可以吃,有你喜欢的佛跳墙与松江鲈鱼。鱼肉现做的比较嫩,等你出了卧房,他们才会下笼蒸。”

苏晏谢了恩,见皇帝还揽着他不放,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嫌鄙舍简陋的话,还请皇爷施恩,与臣一同用膳。”

皇帝这才松手,从床沿起身,顺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与发髻,淡淡地道:“这才对。上次朕邀你进宫用膳,难道你不该回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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