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的香味还弥漫在屋子里,门口的春联也独具特色,姜亦恩形容它们一边是“闭月羞花”,一边是“魑魅魍魉”,安寻当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电视里,春晚已经步入了尾声,怕安寻喝多了酒会胃疼,姜亦恩还去冲了杯温热的蜂蜜水送到她手心里,然后两人一起裹了一张毛毯,依偎取暖,等待新年的到来。
数数已经有好多年,姜亦恩没有在春节回家了。
十八岁那年除夕,她一个人在宿舍,手机里的春晚直播卡得没法看,最后只能闷在被子里听甜甜说话。
十九岁,她找了一份在电影院里卖爆米花的兼职,老板见有许多不能回家的员工,特地为他们加了一场春节档热播的电影,凌晨三点的喜剧,她在最后一排哭得泪流满面。
二十岁,她开始准备考研,图书馆关了门,宿舍又没气氛,每天晚上跑到肯德基没人的角落复习,一呆就是一整个春节。元宵节那天,门店经理给她送了一个没卖完的巨无霸,还祝她考研顺利,那是她那一阵子吃过最香的汉堡。
二十一岁,她在地方医院的急诊实习,忙得昏头转向,没有工资,但有餐食补贴,除夕晚上科室主任自掏腰包给她加了一整条清蒸鲈鱼,摸摸她的头夸她聪明能干。同年,她被保研了。
二十二岁,是水深火热。她遭遇了火锅店爆炸,为救爱人跳进了河里,反被爱人救了一命。同一天,她最爱的外婆去世了,留下一句“百年好合”。
二十三岁和二十四岁的两年在异国他乡,身边依然寂寥空荡,心里却被一个人填满了。
过去的日子其实也不差,冷漠里总有温良,只是看到满朋友圈的年夜饭照片会心生羡慕而已,只是看到表弟发的全家福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会酸疼一下而已。
这一年春节,她终于是在家里过了。
她也发了一条朋友圈,有火锅和春联,有外婆的菩提手串,有安寻,有她自己。
这是一个完整的家,家里有她的位置,岿然不动的,她的位置。
春晚主持人的倒计时数到一的时候,烟花爆竹声入耳,甜甜和想念也被裹着毛毯拥在怀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被电视屏幕映衬得五彩斑斓。安寻吹了吹手心的蜂蜜水,递给她先喝了一口,四目相对,笑意融融,心里郁结的一切,通通散去了。
“安姐姐,我有家了。”
她泪光柔柔,嘿嘿一声傻笑。
安寻眉眼颤动了一下,轻轻一凝又松软散开。从前独守了那么多年年岁岁,或在冰冷的医院忙碌,或在冷清的家里萧条,心和大脑,都是荒寂一片,没有很痛也没有很苦,只是从来都不快乐。
女孩来了之后,她重新感觉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也开始觉得孤寂是难熬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打碎了自己,加入快乐和幸福的碎片重新组装,才终于成就了今天的她。
不再强悍,却会哭会笑了。
“是啊,有家了。”
她带着残余三分醉意,往女孩肩头靠去,泪光闪烁的笑眼,逐渐漾开了明媚。
二月的晨光还没有来得及穿透雾色,姜亦恩就从床上猛得坐起身,盯着手机“哇”了一声,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屏幕数着:“个……十……百……千……万……哇!”,她立即揉推一下身旁躺着的安寻,兴奋难抑:“安姐姐!安姐姐!”
安寻应了一声,目光还在手机消息上拖延了一下才看向她:“怎么了?”
“我的工资!我的第一笔正式工资!”姜亦恩起身跳了起来,双臂扑腾着:“仁卓待遇真好!哈哈哈哈!”
“哎哎哎你停下……”安寻赶紧起身拉住她:“再把床跳塌了今晚就只能睡沙发了。”
姜亦恩立马乖巧,盘腿坐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安寻抿嘴哼哼笑了几下,喜悦溢于言表。
她在心里暗暗算了算,加上她这两个月收房租剩下的钱,足够买一枚配得上安寻的戒指了。
假期的生活总是怡然自得,两人洗漱完之后,裹了件羽绒服就下楼去了早餐店,点了一碗面条和一笼玉米蒸饺,一杯甜牛奶和一杯豆浆。
姜亦恩要了两只小碗,夹了几筷子面条,又夹了几颗蒸饺,递给身边的安寻,自然而然地拿起她的豆浆喝了一口。
“安姐姐,我跟你说呀,我上大学的时候,每次早餐我都要纠结好久,到底是吃饺子还是面条,要喝牛奶还是豆浆,两个人就是好,可以每样都尝尝!嘿嘿……”
安寻看见小丫头被两份早餐就满足得不得了的样子,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腮帮子打趣:“你这个小馋猫,跟我在一起就为了这一天吧?”
“可不是嘛!老夫老妻就是这样的啊!”姜亦恩塞了一大口饺子,心满意足地摇头晃脑。
安寻宠溺地笑望着她,思索片刻,叫老板加了份土豆饼,看见女孩眼睛一亮,笑笑解释说:“你刚刚不是还在它和饺子中间犹豫吗?吃不完打包就好了。”
姜亦恩惊讶不已,她什么都没说过,只是翻菜单的时候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这两样东西的页面,不想安寻就捕捉到了。她耳根有些泛红,低着头抬眼羞涩道:“这都被你发现啦……”
安寻得意浅笑:“快吃吧。”
早餐后,她们牵着手沿着绿化带慢慢散步,等着十点超市开门,去买午饭需要的蔬菜。小区里的老太太们对姜亦恩已经非常熟悉了,毕竟她嘴甜,见人就打招呼。
安寻时常被女孩的社交能力惊讶,好像不管对方是什么年龄什么身份,女孩都能跟人聊上几句,偶尔还会跑去广场舞人群里头凑热闹,拉都拉不走。
而也正是因为女孩,她逐渐融洽了疏离已久的邻里关系。
几次闲谈中,她知道了一些小区里的“大新闻”,比如小时候还抱过她的刘奶奶今年添了重孙,比如一直声称“音乐耽误学习”的王阿姨,去年被女儿送去老年大学学了唢呐。
女孩给了她童话一般的爱情,也带她找回了烟火气里的小乐趣。正如这座城市名字的意义,不过是苏东坡先生的那句——
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她能轻松自如地给父亲打电话慰问的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治愈隐痛的,不过是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一颗唇齿间游动的牛奶糖……
不过是月色下怀里纠缠的欢喜,相望间眼底呼之欲出的怜惜。
安寻望着女孩,想到喜欢日记,想到自己儿时的心愿,其实,是有一些共同点的。比如其实她也喜欢把西瓜切成小块吃,比如她也讨厌那些装腔作势、德不配位的老师。
比如,翡冷翠。
“小恩,明年我们去佛罗伦萨好不好?”
“真的吗?!”姜亦恩停住脚步,回头又惊又喜地看着安寻,眉头又瞬间沮丧:“可是,我们哪有这么长的假期啊……”
“婚假啊,”安寻低眉含笑,往前迈了一小步,轻声道:“怎么?你不想和我结婚啊?”
姜亦恩猝不及防地僵硬掉了。
半年前,五月十七日,两个花甲老太太,在民政局领取到了中国大陆第一份属于同□□情的结婚证。
她们眼含热泪,面对媒体的镜头留下一句:“有生之年,等到了就好。”
当然,结婚不是美好爱情唯一的结局,有情人也不一定非要终成眷属。这不过是代表着世界的认可,让那个本不应该有的隐形的柜门,再也不用因为狭隘和不理解紧紧封闭。
记得当时记者问那对老人:“如果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呢?”
老人相视一笑,回答:“那就当一辈子的恋人嘛!”
是啊,当一辈子的恋人也是浪漫的。可惜有的人坚守住了,有的人却永远错过了。
那晚,陈念慈看着电视机里的光亮潸然泪下,徒留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安寻攥着手里没能送出的戒指,遥望着月亮,寄去了愁思。
此刻,她终于可以实实在在的考虑她们的婚姻,为的也不是互相约束,互相捆绑,只是想到将来年迈多病,她们总得有资格在彼此的一切责任书上签字。
“安姐姐!”姜亦恩气得直跳脚:“你干嘛什么事情都要抢在我前面啊!我都没跟你求婚呢!你说什么婚假啊!啊~”她扭着肩膀,咬牙切齿。
好不容易攒够了钱买戒指,以为至少求婚这件事情她可以比安寻先开口,却不料安寻会这么云淡风轻地提及。
安寻哼笑一声,轻轻垫脚吻开女孩的眉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孩好像长得和她一般高了,换水土可能真的能长个儿吧。
“仪式以后可以补,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不过今年肯定是不行了,疫情过后很多事情还在调整,医院经不起同年四个医生的婚假。”
“四个医生?”姜亦恩脑袋一歪,瞬间来了劲头:“谁啊谁啊!”
安寻挑了挑眉毛:“苏问半个月前把年终奖都转给了我,那五十万算是还清了。听她说她父亲捡起以前就旧资源重新做起了小买卖,应该可以应付其他的外债了。”
而后她欣慰一笑:“最重要的是啊,今年她跟李敏家过年了。”
姜亦恩又惊又喜,眼睛里星光点缀,嘴巴也张成一个半圆:“天呐!大哥终于!”
转念,她又想回关于佛罗伦萨的事,诗情画意的年纪里,她的确憧憬过徐志摩笔下的翡冷翠。可她也知道,佛罗伦萨是安寻渴望又不敢及的城市。
她知道那个小提琴家为了奔赴去那里演出,无数次抛下年幼的安寻。她知道那个痴情的钢琴家,为了逃去那里追忆亡妻,恨心弃刚成年的安寻于不顾。
“安姐姐,你想好了吗?我们真的要去那里吗?如果是为了我,你不用勉强自己,不过是小少女的盲目憧憬而已。”
安寻笑了笑摇头:“不单单是为了你。小恩,我想好好跟过去道个别了。自从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不怕那条河了,也不怕去机场送别了,所以,我也不想再抗拒那个城市,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魅力,能让艺术家和诗人们都神魂颠倒……”
看见安寻眼里真真切切的愉悦,姜亦恩放了心。
“嗯!晚婚假十五天呢!我们还可以去周边国家玩一圈!或者在意大利多转几个城市也行!你意大利语那么好,我们都不用找导游啦!”她雀跃无比,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身在意大利了。
安寻哑然失笑,颔首认可。
“小恩,我还有一个请求,”她环住了女孩的脖颈,眼里晕染开淡淡的期待:
“今年,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其实,安寻没好意思承认,逃避了那么多年,是姜亦恩直面除夕给了她启发,她永远会记得昨晚睡前女孩在她怀里呢喃的话:
“外婆说过,永远不要因为爱的人离去就忘了要好好活着,比起看你为他们难过,他们更希望你快乐。”
“如果快乐很难,就用力制造快乐。”
事实证明,她们的除夕,真的可以很快乐。她不想以后每年的生日都让女孩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她想有更多的惊喜,更多的回忆。
姜亦恩惊愣住片刻,漾开了笑容。她知道,安寻此刻眼底的明媚,是由她而生的。
“好,我陪你过生日,跟你去佛罗伦萨,扶着彼此慢慢走出过去。可如果你到任何一步觉得累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
她抱住了安寻,软软甜甜地贴了贴脸颊,在耳边承诺:
“安小爱,有我在,你永远都不需要逼自己振作。知道了吗?”
安寻动容,心头蓦然温润,学着女孩的语气,轻声答应:“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姜亦恩:我好像有那个什么社交牛逼症。
安寻:嗯。
“人间有味是清欢”出自《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宋代文学家苏轼的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