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姜学尔的态度更让安寻绝望的,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真的是对女孩最大的威胁。
她是一个理智派,从小树立起来的观念告诉她,她们之间的爱,是畸形的。
过往的伤痛她们注定患得患失,注定一看到光亮,就飞蛾扑火。就像明明是腊月寒冬,为了不让女孩失落,还是会满足她往奶茶里加冰块的渴求。溺爱,说到底,是失去理智的,是居高临下的。她终于认清了,她的爱,对于女孩而言,不是保护,是摧残。
所以才让她的女孩,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冲向尖刀对准的地方,明明不会游泳,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跳进河里。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奋不顾身,事不关己的人才会觉得感动,与她而言,是几乎要逼死她的心痛和恐惧。
她知道,如果女孩没有爱上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她偏偏是一个感性的理智派,大脑和心,永远在背道而驰。偏偏能体会到细微的情绪和爱意,偏偏明知是危险,依然逃不过沦陷。
要怎么办啊,到底怎么样,才能真的护好她的女孩。她真的不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坚持,还是,放弃。
收好了满地心碎,她悄悄走开了,躲进了昏暗的楼道,随便找了个台阶席地而坐。进不了病房,在走廊也随时会被赶走,这里是离姜亦恩病房最近的安全通道,她只能在这里,以尽可能近的距离,无谓地守着女孩。
她麻木地,把冰凉到发硬的饺子塞进嘴里,顾不得没有筷子,也顾不得是从地上捡起来的,也无所谓满身狼狈再狼狈一点。
她强忍着泪咀嚼,明明痛到无法下咽,还是硬生生往嘴里送着,明明已经超过了自己平时的食量,还是坚持一口接着一口。
她固执地以为自己可以把五人份的饺子都吃完,以为只要吃完了,就是对女孩心意的不浪费和不辜负。
是啊,不浪费,不辜负。
即便现在到处可以送外卖,即便饺子店的饺子比自己包的好吃太多,即便心意和热情,看起来幼稚又无用。
可是,这就是她的女孩啊,明明知道深情百无一用,也依然选择一往情深,明明知道隔壁是个冷若冰霜的女魔头,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的敲开那扇门。
明明知道她可以,也从来没有丢下她。
在回来的救护车上,女孩迷迷糊糊对她道歉,迷迷糊糊说着自不量力。她还来不及回应,女孩就晕了过去。她迫切的想见女孩,只是想告诉她,不是自不量力,不用说对不起,即便这份心意让她恐惧、让她无助,也让心碎……她也从来不敢辜负,不舍浪费。
正如冷硬的饺子刺痛了她的喉,绞痛了她的胃,她也绝不会任由它们破碎一地。
病房里,姜亦恩刚刚醒来,就被外婆和舅舅骂得狗血淋头。骂她没出息,骂她不自爱,她都认了。但她仍然不后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余地后悔,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没有理智去权衡利弊,救安寻,是她的本能。
“外婆,我知道错了,您能让我去找安姐姐吗?她身上的伤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从河堤上摔下去了……她肯定很疼……”
如果不是疼到没有力气挣扎,以安寻那能够一次次死里逃生的水性,又如何会让自己任由河水拉远。
姜亦恩泣不成声,话没说完就阵阵咳嗽,肺部像要被震裂般的疼痛,她也曾以为只要疼起来心里的痛就会掩盖一点了,可是那生不如死的滋味,真真切切地告诉她,那只会雪上加霜。
姜学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丫头自己已经是这样了,居然还牵挂着别人,叫她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心急。
“你们现在这样的状态,不适合谈恋爱,分开一段时间,对你对她都好。”
姜亦恩怔住半晌。
“外婆,那您说,什么状态才适合谈恋爱?难道就因为我们心里都有过创伤,就连爱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据理力争,可明明都没有问外婆哪里不合适,就已经自动带入原因了。其实,她也明白的,明白她是因为缺爱才会那么沉溺于这份明目张胆的偏爱,才会变成那个为一颗糖就能拼命的孩子。
她知道,她很可笑,也很可悲。
可要一个缺爱的孩子接受自己缺爱的事实,才是最残忍的事。
她还没有等到外婆回答,就已经默默低下了头。
从心底,她也觉得,她不值得。
“你啊!你怎么就……”姜学尔本就被吓得不轻,情绪一激动,心脏又开始疼痛,附身捂着胸口再说不出一句话。
“外婆……”姜亦恩的气势瞬间消弱,不敢再顶撞,事实上,也没有底气再顶撞。
一旁默默看了许久舅舅,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你还敢跟你外婆顶嘴!你外婆怎么进医院的你忘了?!谈个恋爱谈得要死要活的还有脸了?!你妈要是知道是个这么没出息的,当初就不该费那么大劲生你!”
姜亦恩吓得浑身缩颤,耳根到脸颊疼到红肿发烫,绝望、恐惧、茫然、无助……死死地包裹着她。
爱和保护的缺失,让她从小霸王变成了惊弓之鸟。这一掌打下来,让那个好不容易被安寻拿着糖带着爱,从树洞里哄出来的小孩,又一次退缩了。
不该生下她,是啊,不该。
是她给大家添麻烦了,从七岁那年开始,她就是个麻烦精。她是餐桌上多余的那双碗筷,是阖家欢乐里多余的观众,是过年亲戚们多余的要给的红包。
长大了,麻烦完外婆舅舅舅妈了,还要给安姐姐添麻烦,多余的白兔奶糖,多余的挡刀,多余的自不量力……
不管在哪里,她都是多余的。
再努力再努力,也是多余的无用功。
老太太扬起拐杖狠狠打在男人的腿上,含泪斥责:“你打她做什么?!她刚刚才死里逃生,你又打她做什么!你们一个二个的,气死我才算完是不是?!”
“妈!”男人连忙扶住老太太,欲言又止:“算了……妈,我先扶您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美凤就好,您别气坏身子。”
姜亦恩沉吟许久,突然下了床:
“外婆,您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听话。我知道错了,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她总是如此,擅长让别人安心,擅长说谎。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苏问到急诊搭把手的功夫,回来就没看到安寻,急得跳脚,好在,一贯不想连累别人担心的安寻,还是第一时间就接了她的电话。
“你搁哪儿呢?!我说了你得做个全面检查,那他妈是爆炸!爆炸啊姑奶奶!”
安寻听到苏问焦急的责骂,刚收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掉落,哽咽着拜托她:“苏问,你能帮我看看小恩吗?能不能……帮我告诉她,多亏她救了我……”
在救回女孩的那一刻,她也有过要狠狠骂一通的冲动,最终还是被女孩低弱又卑微的道歉打败了。
她哪里舍得怪她。
只是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你冒险的机会了。
“不用麻烦苏医生了。”
随着一声熟悉的轻灵声线,昏暗里,闯进了一束光,亮得有些刺眼,安寻抬头看了许久才看清,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门缝外头。
逆着光,女孩身上泛起了一圈光晕,朦胧又不真实。她怔怔望着,眉间凝起不可思议的疑惑,泪水卡在眼眶里打转,微微分离的唇齿间欲言又止。
电话那头的苏问听出来是姜亦恩的声音,愣了一会儿,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挂了电话。
“安姐姐,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姜亦恩走进昏暗里,把门关上,让里头又一次没了光亮。敲了敲感应灯,才让安寻重新看清了她的面容。
“小恩?”安寻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出来了?你外婆她……”
两分钟前,姜亦恩趁着舅妈睡着打算溜出来,没想到开门声还是把舅妈吵醒了。
孙美凤睡意朦胧地问她:“你去干嘛?”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尿尿。”
孙美凤无心追究,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她这才得以脱身,听见安全通道里有动静,才循声找了过来。
她没有注意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外婆和舅舅等候多时,他们料定她一定会溜出来。
只是,姜学尔改变了主意,拉住了打算冲出去的儿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了自己的病房。她知道,她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剩下的路,终归是要两个孩子自己走完的。
“安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家里的事,你不需要考虑太多。我说了,外婆是外婆,我是我。”
在被舅舅那一巴掌打下的时候,她动摇了一秒,但也只是一秒而已。
安寻过去所有的爱,已经让她相信了,就算她是多余的,安姐姐也不会嫌弃她的。
至少,安姐姐给她的那个家里,有为她点亮的落日灯,为她铺满的地毯,为她生火的厨房,为她填满的冰箱……
就算这些都没有也无所谓。她爱她,所以要和她在一起,所以要为她拼命,仅此而已。
安寻的眼神垂落了几分,在看到女孩的那一刻,多少是抱有一丝期待的,期待姜学尔同意女孩来见她,那样,她大概会减轻一些罪恶感。可是显然,女孩是偷溜出来的。
“不要为了我和家人顶撞。”她提醒她,或者说,她在哀求她。
姜亦恩顿了顿,点了点头。她看见安寻身上若隐若现的淤青和擦伤,看见那吃了一大半的饺子,看见那萧条的眼神,和憔悴不堪的面容。
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禁想起在音乐厅见到的安寻,那时候她眼底的悲伤,是秋天沉落的愁,至少还算诗意,至少还算保有精致。后来,她也几次捕捉到难得的明媚,是春天一般的温暖。
可是此刻,那眼底只剩下破碎,她亲手造成的破碎。
她压制下要崩溃的心,她知道只有自己撑住了,才能把崩溃的机会留给安寻。
她忍着眼泪在安寻身边坐下,握起她的手看了看:“安姐姐,身体检查过了吗?擦药了吗?还疼吗?”
奈何,终还是没能抑制住哭腔。
“不疼了,擦过药了,你看。”安寻扯了扯袖口,避重就轻地给女孩看了眼手腕上的冰山一角。
“我不信,你给我看检查报告。”姜亦恩眼眶发涩,不敢抬头。
“哪有这么快出来。”安寻凄凄苦笑:“小恩,你不想抱抱我吗……”
再耽误一会儿,就必须得回去了吧。
就像女巫给灰姑娘的梦,只能停留在午夜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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