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要加班吗?”
姜亦恩眉头一紧,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她早该想到,那是安寻为了让她走得心安理得编出来的幌子。
“小恩,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这两天都没有轮班……”安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局促:“但我是真心希望你回去多陪陪外婆的。”
姜亦恩当然相信,安寻说“恭喜”,说“回家和外婆多待两天”,说“不要担心我,我要加班”,都是出于真心的。但真心说出口的就一定是真话吗?自己居然就这样相信了吗?
“安姐姐,真心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话对吗?”
安寻疑惑:“不然是什么呢?”
姜亦恩抿着唇,眨巴两下眼睛,机灵道:“是情话呀!”
电话那头哑然失笑。
而后,姜亦恩自然是心花怒放地答应了跨年音乐会的邀约,这也是她心底藏匿许久的愿望了,只因为曾经被拒绝过,又怕牵扯出安寻的伤心事,才始终没有再提。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又怎么可能错过。
更何况,舅妈家的习惯,团圆饭下午三点就开始了,吃了饭动作快一点打个车去,应该也能在开场前赶到。
明天有了盼头,身心都愉悦了,在安寻温声慢哄下,也渐渐染了睡意,连打了几个呵欠,又不舍得丢下电话那头孤零零的人儿,迷迷糊糊呢喃一句:
“安姐姐,你一个人怕不怕呀?我唱歌哄你睡觉好不好?”
安寻眉梢一惊,看了眼时间,居然也已经十点了。先前一直揪心着小丫头,吃了饭呆坐在餐桌旁到现在,碗筷也还没收。不过,她还是轻声道了声“好”。
小丫头一出声,一抹红唇就扬成弯弯弧线,温秀的眼底也洋溢着浓浓的笑意。
倒不是因为温馨,而是因为那歌声实在是调不是调,拍不是拍,似乎每个音都不顾五线束缚,疯狂离谱。如果不是对歌词过于熟悉,安寻真的听不出来是那首耳熟能详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姜亦恩的唱功,她是见识过的,她也不知道那莫名其妙的自信来自于哪里,大概是仗着可爱就可以为所欲为吧。
不过,小丫头大概是害怕被外头的人听见,因而只能藏在被子里把话筒凑到嘴边小声哼唱,安寻听到的,是低低绵绵的气声,像耳边呢喃的悄悄密语,歌不动听,声却悦耳。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姐?你在念经吗?”
好吧,她承认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姜亦恩皱了皱眉,翻起被子低声暗骂一句:“啧!你才在念经!”
安寻忍俊不禁:“继续吧,我喜欢。”
姜亦恩窃喜,嘿嘿了两声,埋进被子里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那我继续啦。”
而后,继续念经。
一首歌没头没尾地循环两遍后,低弱的耳语也被像是被一阵潮汐带去了远处,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海风般的呼吸声。
姜亦恩,终于把自己哄睡着了。
安寻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她以最轻松的语气轻哄着小丫头的哭泣埋怨,胸口衣服上的抓痕,还是暴露了她平和表象下的郁闷心痛。
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云淡风轻地说着姜亦恩舅妈不是坏人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全套的过肩摔。现在,听着小丫头轻缓平稳的呼吸声,揪了一晚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等姜亦恩睡熟以后,安寻把自己的话筒调到静音模式,又将听筒的声音调到最大,收拾碗筷,卸妆、泡澡,最后舒舒服服躺进了被窝里。
凝着通话屏幕许久,终还是舍不得挂断,放置枕边,闭眼,漾着满心柔情留下一句耳语:
“晚安,小可爱。”
话费浪费了一整晚,换来的,是两处安眠。
音乐厅,坐落在江岸边不远处的一片高地上,从正厅所在广场边眺望,能看见江水连绵,每逢新年,江河延岸会挂起一排红色的灯笼,西式的建筑物融在中国风的灯火里,是别样的美轮美奂。
南方的冬天,地上没有白雪,屋顶没有冰晶,湿冷的温度还是常常冻得人瑟瑟发抖。好在现在也普及了暖气,冬天也不用再裹成个粽子。
广场停车位一辆钢琴白的车里,踏出一双停车后才换好的白色高跟鞋,安寻内着一套女士西装,外搭一件长款大衣挡风,隐约勾勒着纤柔腰线,内敛,也私藏韵味。
深色的口红修饰了唇峰的棱角,让原本清淡如茶、温柔似月的一张脸,也显得有几分锋芒,加上那本清冷的眉目,终落成一副冷艳美人的样貌。
或许,是带着昨晚凝结的杀气化的妆吧。
“安安?”
安寻顿下脚步,抬眼望着眼前穿得红火富贵的两人,错愕不已:“李敏?你们怎么也……”
“怎么?我们就不能来陶冶一下情操?”苏问勾搭上李敏的肩膀,扬了扬下巴。
李敏嫌弃了身边人一眼,转头问到:“安安,你不进去吗?”
“她啊,肯定在等冒失鬼呗!”苏问哼笑一声,圈着李敏的脖子往阶梯上带了两步:“我们先进去了啊!”
安寻望着两人的背影,笑叹一声,如此相爱的两人,居然生生耗了十年才互明心意,究竟是好事多磨,还是老天捉弄啊。
有心叹别人,自己呢?
收回目光,心里,又被某个小丫头填满了。看了眼手表,见离开场只有十五分钟了,也没有发消息催促,在广场上找了个显眼的位置等待,谁知到开场了,也迟迟不见小丫头的身影。
姜亦恩直到天黑才终于拖着行李箱上了出租车,焦急地扶着前座椅靠背催促司机快点开。想给安寻发消息告诉她自己会迟到,才发现昨晚上忘记给手机充电,又一整天没看手机,这会儿才知道已经自动关机了。
倒霉的事情总是成堆地来,司机没有匹配的充电线,自己匆匆忙忙地出门也把充电器落在了外婆家,现在,只能干着急,急得眼角星星点点的泪花。
她想,她确实是因为着急才哭的,绝不是因为小腿肚子上,那火辣辣的疼。
这么晚才出门,是有原因的。团圆饭后,她被外婆兴师问罪了。
“昨天听你表弟说那些话我还不相信,今天追问了你陈教授才知道,所以,你真的跑去给别人挡刀子了?”
姜亦恩本以为这事已经混过去了,怎么也没想到外婆会一通电话打给陈奶奶,把事情一五一十追问了个清楚。她知道陈奶奶一定只说了好的部分,所以被问到挡刀一事时,她是想狡辩挣扎一下的。
可是外婆,并没有再轻信。
“好,你没有,那你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这句话,是老人家含着泪从哽塞里挤出来的。
姜学尔年近八十,年轻时候也是县城医院的医生。离婚以后,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女儿姜涵,也就是姜亦恩的母亲,是她一生的骄傲,也是她一生的痛。所以对于姜亦恩这个孙女,她视若珍宝。
揭开孙女衣服,亲眼确认肩胛骨中样那一刀伤疤的那一刻,心里只有钻心的痛,一瞬间泪如雨下。
“你妈妈那个不孝女,已经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啊!”
“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安心去见你母亲……”
姜学尔痛心疾首。
姜亦恩知道外婆爱她,也正因为爱她,才怕她在外头被说成是没有家教的孩子,才会对她严加管教。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不敢说出实情,外婆误以为是她淘气跟别人打架,没少拿竹条抽打她的手心和小腿。
今天,外婆再次拿起那根竹条,她只能主动卷起裤腿,央求着:
“外婆,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打手……”
打了手,会被安姐姐看出来的。
姜学尔闭眼深叹,狠下心,一鞭一鞭,重重落下,看那白皙细腻的皮肤印出道道血痕,抽打在她身,也疼在自己心。
姜亦恩始终固执的咬着牙,红着眼,却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外婆说的道理她都懂,她知道她不应该这样不爱惜自己。从前,她也不相信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到甘愿为之拼命,她也知道这样做很傻,不值得提倡更不值得赞颂。
可是,她没办法啊……
那天,她听见安寻说:“因为我无所不能啊!”,那双冰冷又温柔的眼底,分明是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和无奈。
那个单薄柔弱的小女孩,因为聪明,因为天赋异禀,因为永远可以做好自己的事,从来没有人担心,从来没有人心疼,所以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那句无所不能。
可姜亦恩明明就看出来了她的逞强,她的脆弱,她的温柔,又怎么舍得,怎么忍心,让她继续一个人,继续首当其冲。
最后一鞭落下,她也疼得失力跪倒在地,低垂着头,眼里含着泪光,如鲠在喉,嘴角是无奈又凄惨的苦笑。
“外婆,我爱她啊……”
外婆,您不知道,安姐姐她值得的。
她想,她不后悔。
至于后来,外婆到底是被她的坚持感动,还是被她的顽固打败,掉落的竹条,意味的是认同,还是放弃,都不重要了。
她只听到一句:
“我也算是替你母亲提醒过你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去走吧。”
姜亦恩走后,姜学尔独坐良久,心中难以平复,唯留下深深叹息。孙女固执的样子,真的太像当年的女儿了。
而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逼自己的女儿放弃了固执。
当年为了面子,姜学尔强势地逼着姜涵形婚,还不依不饶地逼她通过试管,和形婚丈夫生下了一个女儿。姜涵最终被恋人放弃,也自认活该,几度濒临崩溃,直到看到女儿软萌可爱的梨涡浅笑,冰冷的心才回升了丝丝暖意。
亦恩亦恩,亦是恩赐。
她认命了,她放弃了固执,和那个同样放弃了固执的男人,假意却也真心的给这个小朋友营造了一个世俗眼光中健全的家庭。
他们达成了共识,既然如此,宁愿大人崩溃,也不要孩子崩溃。
姜涵到一生终了也不怪自己的母亲,她知道那不是母亲一个人的错,而是一个时代的错。九泉之下,扣天谢地,自己的女儿,再不用被世俗束缚,再不用终其一生,不得所爱。
至于姜学尔,她也用尽了一生的悲痛去理解女儿那句“loveislove”,今天打了姜亦恩,不是因为恐惧同性恋,而是恐惧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也会离她而去。
最后收手,是因为她知道,不论如何,都不能再阻止孙女爱她所爱了。
如果当年,她知道女儿的生命会定格在三十八岁,又怎忍心折磨尽她的青春年华,只为换得一个虚无的老年安稳。
“涵涵啊,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对不起你……”
“你能原谅妈妈吗?”
抱着女儿的遗照,那句埋藏了几十年的亏欠,终于也在了泣不成声中,悲凉哀诉。
音乐会,已经到了中场休息。
风口上的人儿,从翘首期盼到萧条苦守,已经吹得几近凋零,一遍遍拨打着同一个号码,那头传来的却从来只是同样一句冰冷: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苏问见音乐会半场都结束了安寻也没有进来,觉得不对劲,和李敏两人一出来,看见安寻仍然站在原处,讶异不止。
“什么情况啊,姜亦恩还没来吗?”
安寻望着远处江岸,看着车去人往,神色凄凄。一颗心,已经从来时的滚烫,被耗到荒凉,再精美的妆面,也遮掩不住憔悴。
不是责怪,是怆惶。
这黯然等待的两个半小时里,她想到了千万个理由,只有那一条,她始终不敢触碰。至此,也不得不触碰了。
“苏问,你能帮我报个警吗?”
她没有回头,依然望着那条女孩随时会经过的公路,声线冷厉而低沉,干涩的眼底,是固执和坚持。
她没有失去理智,又或者说,她在努力压制着恐惧,拼命让自己不失去理智。
李敏皱了皱眉,宽慰道:“安安,你先别担心,姜亦恩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是路上堵车耽误了……”
“我联系不上她,你们能帮我报警吗?”
安寻重复一次,终于听出了几分无助和哀求。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小题大做,她也恳求着一定是小题大做。
“那你……”
苏问看着那萧条到有些可怕的神色,就如同看见安寻正站在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细线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我就在这里等她。”
她相信姜亦恩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她相信那个小丫头,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李敏看了眼时间,建议道:“这样吧,来音乐厅肯定是要经过那条环城高速的,我和问问沿路去找,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动,有什么消息立马通个信儿,实在不行,我们再报警,好吗?”
安寻没有多言,只微微动了动唇齿,低哑回应:“谢谢。”
苏、李二人对了对眼色,很快开车上了路,不料刚上高速,就听见车里新闻播报:
“环城高速发生车祸追尾,伤亡人数暂不明确。”
双双神色一沉,加快油门往事发地点赶去。
“敏敏,停车!”苏问伸手往斜前方的事发地指了指:“你看那是不是姜亦恩的衣服?”
李敏立刻把车靠边停到应急车道,探头望去,只见警戒线围起来的血珀中,趟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孩,身上盖的,确实是她见过的那件羽绒服。眉头紧锁,吞咽一口,凝重地点了点头。
苏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上去,李敏赶紧跟上跟警察解释着她们是医生,这才得以进到警戒线以内。地上躺着的女孩昏迷不醒,满脸是血看不清脸,瘦瘦小小,看轮廓打扮,确实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确实也,像极了姜亦恩。
苏问几乎一眼就确定了那就是姜亦恩,她心想,除了姜亦恩,谁还会有那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谁还会瘦小到好像一只手就能捏死。
于是,抱着血珀中生死不明的女孩,泪声俱下:
“你这个死丫头!你让安寻她怎么办啊……”
身后,刚送了几个伤员上救护车的身影,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心头条件反射似的颤动了一下,循着声音悠悠走近,见状,满脸大写的匪夷所思。
“大哥,你在干嘛呀?”
作者有话要说:姜亦恩:我大哥指定是有点毛病。
安寻:恶意哭丧,检讨三千字。
文中“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引用移动、联通等人工通话提醒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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