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魄就在他碰到肩上的一瞬间猛地抬起了头来，一开始是蒙住了，不过不久眼睛里就多了些神采，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潮歌偏偏最怕和他这么认真地对视，讪讪笑了笑就转过身走下石阶。他没有看到慕清魄将手放在他方才拍过的肩上，停留了许久才跟了上来。
慕清魄走在李潮歌稍稍偏后的地方，一路注视着李潮歌的侧影，只觉得他穿着那一身冶艳的红衣，在月光之下走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仙气儿。
那么多年过去，慕清魄也发觉李潮歌改变了许多。特别是病好之后，从前孱弱的气质几乎在他身上消失殆尽，精干敏捷的身体以及睿智果敢的头脑，将他塑造成一个和以前全然不同的陌生人。这样的陌生使得慕清魄更迫切地想要了解他，接近他。
只可惜慕清魄从小一个人惯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另一个人，他完全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就这样一路默默跟着走。
回顾自己在这人世间近二十年的光景，真的很少会像这样手足无措。
慕清魄生于两仪皇室，从小在荒凉的冰洲雪境长大，接触猛兽的时间比人多得多。
两仪皇室对子嗣的教养和太一氏截然不同，几乎可以用简单粗暴来形容。慕清魄未满五岁的时候便被神武大帝送去了远山猎场的最深处。
慕清魄并不害怕，因为上头的两个兄长都是这么过来的，并且相比雪境皇宫，远山猎场的生活甚至让他觉得更加自在。
他喜欢安静，热爱孤独，甚至在去往暮雪千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怀念和野兽们待在一起，因为在兽类之中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除了战斗之外不需要任何的交流。力量决定一切，只要他的灵力在所有猛兽之上，那他便是这片土地上的王者。
后来跟着慕皇后来到慕雪千山，慕清魄才在慕皇后的要求下学习诗书礼仪。同龄人中，除了宋子禅之外也鲜少有人敢和他说话。虽说慕清魄一早就被神武大帝降为臣下，但慕氏和宋氏的人其实都没有将他看作慕家人，所有人都敬畏他，远远地躲着他。
这也不怪他们，毕竟无论是地位还是灵力，慕清魄都高出他们太多，人们对于无法企及的东西总会产生恐惧。所以在暮雪千山的日子里，慕清魄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号施令，除此之外就是野猎，修习，生活几乎可以直接用“乏善可陈”四个字全然概括。
虽然从前那样的生活听起来毫无生气，但对慕清魄来说，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忧无虑和轻松自在，直到眼前这个人的出现……
想到这里，慕清魄心中便燃起了熊熊火焰，异常愤怒地看了李潮歌一眼。
李潮歌就像是皑皑白雪里的一抹红色，光鲜亮丽又理直气壮地降临到慕清魄的世界里，慕清魄措手不及，根本没得选择，整个身心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地沦陷在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慕清魄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在那个暴虐简单的冰雪世界里，当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者，从没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竟会这样简单地一败涂地。
慕清魄由衷地觉得，李潮歌是他这辈子遇见的猎物之中最狡猾的那一个。时而靠的很近，愿意跟你撒娇打闹，而等你动了心，想伸手过去，他又忽然逃地很远。你生气了他会摇尾巴装可怜，你无聊了他会想着法子逗你开心。然而等你真正有一天对他死心塌地的时候，他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随便你暴跳如雷也好，伤心欲绝也好，不见就是不见了。
他来去自如，无牵无挂。轰轰烈烈地来，悄声无息地走。他走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留下，仿佛之后余留下来的焦躁，后悔，担忧，还有日思夜想的折磨，都是你的自作自受。
慕清魄跟在李潮歌身后，看着他轻松地向前走着，心中日夜纠缠着的情感便要呼之欲出了，真是恨不得像对待猛兽那样扑过去将他按在身下，叫他尝尝折磨自己的后果。
然而就在慕清魄就要把心里的想法落实行动的前一刻，李潮歌忽然转过头来，欣喜地一笑，指着天上说：“你看，今天居然是满月！”
一颦一笑一回首，万古倾颓一刹间。
不过是一个无意识的回眸，慕清魄心里的愤慨便兵败如山倒，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无可奈何地顺着李潮歌的手往天上看去，果然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当空，月明星稀，衬地夜色格外静谧美好。
幽幽翠竹，皓月当空，这样美好的夜晚在冰洲是不存在的。冰洲的晚上除了森然的虎啸狼鸣和狂风暴雪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难怪他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慕清魄想道。
李潮歌凝视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开口道：“慕清魄…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么？”
“要。”慕清魄干脆地答道。
“我这个人，谁跟着谁倒霉，”李潮歌低下头来自嘲地一笑，小声说，“我真怕我害了你。”
慕清魄愤然回过头，真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告诉他，如果再胆敢离开半步，就当机立断用白羽一生一世捆着他，他再休想从他身边逃开。
可是慕清魄终究没有这么做。纵使他在冰洲猎场有一千一万种制伏野兽的办法，但到了这个人面前，他永远还是会畏首畏尾，一无是处。
“不过，如果你真的是像阴冥司说的那样，是为了阴冥阁的事情才跟着我的话，你便跟着我吧。”李潮歌抬头对他笑笑，“我虽不知道阴冥阁在钓什么大鱼，但如果能为你做【饵】，也算是对冰洲慕氏的一种报答，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慕清魄心里的火一下子蹿出来，但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不必考虑我的事，你想好怎么去【汾洲】了么？要不要绕道？”
“不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李潮歌摇摇头，“我想直接去【汾洲】战地，先看看战况，如果情况不是特别严峻，潇氏应该会同意掩护我们离开。”
慕清魄眼前闪过潇历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如果潇氏也自顾不暇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我们便趁乱直接从战场上冲过去，”李潮歌低声道，“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慕清魄听罢点点头。
李潮歌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慕清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次经过【汾洲】，无论发生什么意外，你都千万不要动手，特别是千万不要在高阳李氏跟前露面。李氏和潇氏之间的恩怨已经够深了，没必要把慕氏也牵扯进来，更何况……”李潮歌静静地注视着慕清魄的眼睛，“更何况你现在还是阴冥阁的人。”
慕清魄目光猛地一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只好沉默。慕清魄原本是想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将自己是【少司命】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李潮歌的，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了恒道这个猢狲……
慕清魄咬着牙，在心里将恒道骂了八百遍。
李潮歌回过头，一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阴冥阁身份特殊，从古至今一直保持着中立立场，非神武大帝谕令不可随意介入世家纷争。五姓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太复杂了，站着不动都会遭人利用，你这样的身份必须更加小心才行。”
“我知道。”慕清魄跟在后面，讷讷地回应道。
李潮歌听他的声音，以为是自己多嘴了阴冥阁的事情惹他生气了，连忙回过头去看他。哪晓得慕清魄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没有半点怒意，却是一脸的沮丧。
李潮歌不懂了，慕清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慕清魄不说话，李潮歌也不敢随便讨打，两人只好一前一后地走着，不久以后就回到了住处。
这处小宅子是李潮歌前一日才买下来的，为的就是将聂家的孩子接过来住。
昭明将那些孩子从李氏的屠刀下救出来以后，就交给了杨将军，杨将军为了这些孩子的安全，每过一年半载就会给他们安排新的住处，以免被高阳李氏发觉。
聂家的孩子各个都是在颠沛流离之中长大，虽然表面看上去与其他孩子无异，其实内心却都要成熟许多。孩子们在李氏的眼皮子底下安然度过了这么多年，除了杨将军的守护之外，与他们本身的聪慧机敏也是分不开的。
李潮歌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宅的门，点了根蜡烛走到里屋一看，杨将军跟男孩子们睡了一窝，肚子上还趴着个原形毕露的琉璃在打着呼噜。
西厢房里是仙儿和几个小女孩，所有人都已经熟睡了。
李潮歌想着自己就在这里和杨将军他们凑合一晚，让慕清魄去东屋睡，不过回过头看见慕清魄，还是忍不住开了句玩笑：“里屋和西厢房里都睡满了，看来你只能跟我去东屋塌上凑合一夜了。”
慕清魄不假思索：“好。”
李潮歌：……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李潮歌战战兢兢地坐在东屋的椅子上喝茶，慕清魄在外头汲水洗脸，刚回来，一眼望见坐地端端正正地李潮歌.
“还不睡么？”慕清魄在夜色里看着他。
“睡…这就睡……”李潮歌“蹭”一下站起来，像个小脚老太太似的慢吞吞挪到塌边，跟怕烫似的屁股久久不肯在塌沿上放下。他根本就没想到慕清魄会答应和他一起睡，这会儿心里忐忑万分，还没回过神来。
前几天那次是慕清魄喝醉了，李潮歌才运气好，莫名其妙和他睡在了一处，还能随手跟人家使点坏。可如今两个人都是清醒的，慕清魄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于是李潮歌脑子里的兴奋和忐忑一半对一半正在打架，给他脸上打成了个愣神儿。
慕清魄已经将外衣脱下，回头往塌上一看，李潮歌竟然还像个木头似的在那里杵着，于是走过去低声问道：“不脱衣服么？”
“脱…当然脱……”李潮歌半身不遂地站起来。
慕清魄不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自顾自去叠脱下的衣裳。
东屋实在不大，点着一盏昏昏欲睡的烛灯，还没外头的月光敞亮。
李潮歌一边脱衣服，一遍偷着往慕清魄那里瞧。
慕清魄正背对着李潮歌叠衣服。
他身上仅仅穿着一件薄到近乎透明的丝缎长衫，就算屋里的光线再暗，轮廓优美的肩胛骨和脊梁也依旧清晰可见。这些富含着力与美的线条，从宽广的肩膀一直到窄瘦的腰部，在长衫上画出令人心驰神往的丘陵与峡谷。
李潮歌的想象正在那丘陵与峡谷之中飞驰，慕清魄却忽然转过身，走近了李潮歌几步道：“脱下的衣服我帮你放旁边去吧。”
就在慕清魄转过来的一瞬间，李潮歌一眼便锁定了他敞开的领口。
开阔而嶙峋的锁骨赫然袒露着，洁白地像是北境连绵的雪山，而那在猎场多年磨练形成的紧实而柔韧的胸部，更是直击李潮歌要害。
李潮歌整个人呆若木鸡，慕清魄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从他手里拿过了乱糟糟的衣物，然后整齐地叠好，放在桌上。
李潮歌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心道和慕清魄一起睡左右都是自己占便宜，愣着做什么呢？于是迅速坐在塌上，对慕清魄乖巧地问道：“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慕清魄道：“外面。”
“好。”李潮歌往里头靠了靠，往塌上拍了拍，故作潇洒地说道，“来吧！”
慕清魄也没说什么，灭了烛灯，径直走到塌上躺了下来。
东屋的这套本来就是会客用的座榻，一个人睡尚显拘束，两个人就更加拥挤，只能勉强侧过身来睡。
两人面对面侧卧着，虽说没有挤到身子贴着身子，但也已经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了。
李潮歌刚刚才看着这么令人心动神驰的画面，自然是兴奋地不能自已，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扯过慕清魄的衣角，光滑的手感传递到他的全身，整个人都跟着一激灵。
慕清魄以为他是冷了，默默将被子拉过去一些盖到他身上。
“慕清魄，”李潮歌小声道，“你这身衣服什么质地？摸起来真舒服。”
慕清魄道：“冰丝。”
“哦…”李潮歌又凑近些将更多的衣料扯进手里，“改明儿我也去买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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