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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荫底下,小桌上的早膳都摆好了。
徐夙难得的穿了一身浅衣,坐在桌边翻着书。
这几日小公主日日来找他,他也渐渐习惯了每日都能看见她,便吩咐人做好早膳,在这里等她。
元琼找徐夙下了几天棋,发现琴棋书画,除了书法以外,自己果然什么都不擅长。
她厚着脸皮耍了几次赖之后没了兴致,到了第七日时,索性带了个话本。
打算去他那儿再玩物丧志一会儿。
她卷着话本,步伐轻快地走去。
远远地望向西元宫里,就见到徐夙身着浅蓝,如翩翩公子般。
她食指轻点下巴,多看了几眼。
元琼走近坐下,摆得最近的就是她这两日馋上的冰镇绿豆汤。
她拿起小碗,盛得满满的。
刚想拿起勺子来一大口,心心念念的绿豆汤就被人从她眼皮子底下抽走了。
元琼不满地看向徐夙“你干嘛抢我的”
听着那个“抢”字,徐夙带着气息哼笑了一声,把装着胡饼的小碟挪得近了些“先吃这个。”
她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又想到上次自己空肚子喝冰的难受了一上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小口。
不过这胡饼味道也不错。
她正想再咬第二口的时候,突然有人进来,给徐夙留了一封信,然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元琼眼睛亮了亮,饼也不吃了,就黏着那封徐夙正在拆的信。
憋了六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天第七天了。
她倒要看看徐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迟迟不让她知道。
徐夙注意到她的目光,把信摊平在她的面前。
她总会知道的。
见状,元琼凑过去,低头念道“秦国大军已越过晋国边境,血洗迷谷关”
念着念着,她的头突然像炸了一样发疼。
她的神色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怔懵,而后是浓烈的不甘和懊恼“怎么回事秦国怎么会攻打晋国怎么能是秦国攻打晋国呢”
难怪。
难怪与筝说走就走了。
是他让与筝回秦的,让她游说野心勃勃的秦王去攻打走投无路的晋国。
只要晋国灭了,就没人能逼迫她嫁过去了。
可是元琼却没有心思感到开心。
她拉起徐夙站了起来,扯着他的衣裳“你去让秦国撤兵他们还没有打到晋国都城,你快让你的人传信,叫他们撤兵啊”
“来不及了,而且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徐夙任由她拉着,他好像想装作和平时一样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元琼听着他好似无关痛痒一般的回答,眼瞳剧烈颤抖。
半晌,她退后一步,戳穿他“你说谎”
秦国可以攻打任何一个国家,唯独不可以是晋国。
因为她太了解徐夙了,他亲手将害死他全家的人带入地狱,也一定誓死要亲手灭亡晋国。
他和哥哥之间也是从这个交易而开始的,不是吗
晋国理当被赵国攻破,被他的一手扶起的赵国攻破的啊。
徐夙抿直唇角。
一言不发。
元琼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腰眼传来剧痛。
痛得她想流眼泪。
可他分明曾经生生受下千倍百倍的痛苦。
比撞到桌角要痛得多。
元琼手下没了力气,抬头望向他“你都走到这里了,只差最后一步了,你甘心吗你甘心看着自己恨了十几年的国一朝灭于别人的铁蹄之下吗”
对元琼来说,夏季是枝繁叶茂,是百花盛开,是最让人心动的季节。
可当她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轻轻地一抬眼,只剩万物凋零。
眼前人的眼中,了无生气。
在无穷无尽的静默中,徐夙忽然用力地撑住石桌,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狠“臣确实不甘心。”
“可是如果要我看着你嫁去晋国,我就更不甘心,不甘心到时刻都能疯魔。”
“我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母亲死在自己的眼前,是我杀死了她们,在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连你都是因为我被牵扯进晋国这等恶心的事中。”
元琼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扎了一下又一下。
他很少会以“我”字为开头,说这样长长的一段话。他应当永远都是端方又傲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亦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到他。
而不是这样,用折磨自己来掩埋脆弱。
他眼中第一次露出绝望“我谁都救不了,所以我绝不能再让你”
元琼红着眼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你救我了,你不是救到我了吗你救了我很多很多次。”
她拼命的忍住眼泪,一遍遍说道
“徐夙,你救我了。”
“徐夙,谢谢你为我放弃了晋国。”
“徐夙,我不是在怪你,没有人会怪你。”
元琼放下了手,紧紧地拥住了他。
徐夙的身子一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大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一个审判。
等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给他一个判决,好让他因犯的错而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只剩他每日都在审判自己。
他发誓不会放过晋国那些人,也永远不会放过自己。
却是她让他想活着。
也是她给了他另一个答案。
他可以相信吗
或许真的没有人怪他。
徐夙木然地抬起手,用力抱紧她,就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闭着眼,轻轻在她耳边呢喃“谁都不能动你,谁都不能。”
后来元琼还是没能喝到那碗冰镇绿豆。
实在是太难受了,什么都吃不下了。
元琼想多抱抱他,可是这样一直抱着站在殿里也不是回事儿。
想来想去,她搬了个石凳,就放在他的背后。
徐夙转身想看看她打算干什么,被她制止了“你别动。”
他于是又转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背上传来了软软的触感。
是小公主靠了上来。
元琼也不说话,就这么和他背靠背坐着。
“公主在干嘛”他问。
“看话本。”她翻开带来的话本。
“臣是问为何要这么坐。”
“你不觉得这样有一种感觉吗,就好像嗯,”她想了想,“自己的身后一直都会有一个人在。”
听着身后翻页的声音,徐夙也垂眸翻开了他那本书。
没个坐相,脑子里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乏味的文字,勾了勾唇。
身后有个人吗。
感觉的确还不错。
元琼也没看进去话本,又问道“可是晋国灭了,你怎么就知道父皇不会责罚你了呢”
“再等等,”徐夙不急不缓地说道,“第七天还没过完。”
在这等待的时光中,元琼就这样懒懒地靠着他靠了一下午。
树荫下乘着凉,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傍晚时分,曲析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安睡的元琼,压低声音对徐夙说道“到了。”
说完后他就走了,也没多留。
徐夙这才一只手扶起了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了起来。
虽然他极尽小心,元琼还是唔了一声。
她没睁眼,迷迷糊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去哪儿”
徐夙低眉“臣去平成殿。”
元琼本来还想再续会儿睡意,这一听眉头轻皱,努力要睁开眼。
徐夙把她放在床上,先一步用手覆上她的双眼“再睡会儿,臣很快就会回来的。”
平成殿。
徐夙单手捧着个盒子“参见陛下。”
赵王虚伪地笑着“徐卿,第七日了。”
徐夙颔首。
“你想说晋国要被攻破了是吗可是晋国破了和寡人治你抗旨之罪又有什么关系”赵王坐在高高的主位,“你该不是终于没辙了,想要拿东西来讨好寡人了”
徐夙没有答话,为那“讨好”二字感到不适。
但很快,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冷漠的眼中多了嘲弄。
赵王假仁假义的脸上露出很细微的赢了般的表情。
也正是此时,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瞬时,赵王脸上得意尽消,他猛地抓住了座椅的把手,惊恐地往后倾倒“徐夙你你想干什么”
子奇整个人也都在抖,勉强才扶住了赵王。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殿中。
在那盒子中的,是一颗人头。
晋王的人头连着半截脖子,被人端正地摆在里面。
那凸出的眼球尤带着恐惧,被切开的地方鲜红的血迹未干,仿佛新鲜出炉还留有余温。
徐夙望着赵王那吓破胆的样子,寒潭眸中带着轻蔑的笑意“臣不做什么,只是给陛下看看,要取一个人的人头可真是太容易了。”
“你要造反吗”赵王被他的威胁激怒。
宫外的侍卫听到这样的有了动静,持刀冲了进来。
见到徐夙淡然地捧着颗人头,也都是一惊。
徐夙浅淡地瞥了一眼冲进来的人,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定定地看向赵王“臣不敢。”
只是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却没让人觉得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徐夙把盒子放在了地上,又拿出了一张图。
子奇接过,颤颤巍巍地呈给赵王。
赵王只看了一眼,脸色突变,挥手道退了那些侍卫。
一切都在徐夙意料之内。
他站在空荡的殿中,却比赵王更加居高临下“晋国并非要被攻破,而是已被攻破。这图上的城,秦国愿意割爱给赵国换两国交好,您只要选择接受这些,还是能继续做您的仁德君王。”
夏夜,赵王的背后汗津津的。
只见地上未关的盒子里,那颗人头像恶鬼一样盯着自己。
他收起图,问道“你有什么要求”
他不是傻子,徐夙不可能平白把这些呈到他的面前。
徐夙凉薄地睇了赵王一眼“只要陛下以后不要再动元琼公主的念头,别再让她失望了,那么臣与陛下,还会和以前一样,二人永安。”
徐夙走出平成殿的时候,赵王早已忘记了他安在徐夙身上的罪责。
那颗人头还在地上,提醒着他,安分些。
元琼也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徐夙去见父皇,她到底是有些心神不宁的。
她坐起身来,重重叹了口气。
不行,还是做点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想着,她往成月殿走去。
这几日给巧巧找了许多书,她觉得小孩子到底还小,总得学点东西。
现在正好回去看看她学得如何。
没想到平日里一直投机取巧的小孩子今日倒是乖巧,该学的全学完了,专门等她回来检查。
元琼“今天怎么这么乖”
巧巧嘿嘿一笑“公主,巧巧还没见过徐正卿呢。”
原来点在这儿。
元琼见她扑闪着眼睛期待的样子,她笑了笑“行,反正我还要回西元宫,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所以等到徐夙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公主身边又多了个拖油瓶。
他挑眉,没有说话。
元琼拉着巧巧给他介绍“这是巧巧,我从子奇手里捡来的。”
徐夙轻嗤一声,睨了一眼那个小不点。
捡来的
徐夙方才拿那盒子,手上沾了点血,脏得很。
所以他现在对小孩更没什么耐心,对她冷冰冰地说了句“你待在外面别进来”,然后便朝里走去。
元琼不满意,打算追上去要问他怎么不能一起带屋里去。
不过她还没动,就听见小孩子“哇”了一声。
巧巧倒也没有一点认生的样子“公主,你的未来夫君真好看。”
徐夙停了下来。
元琼也呆滞了。
这小孩真的懂,太懂了。
和她在一起待得多了,总是被戳穿,她脸皮都厚了不少。
于是元琼面不改色地对巧巧笑了笑“嗯,我也觉得。”
徐夙转过身。
少女眼角眉梢都带着调皮还有些自豪的笑意。
再看看小孩也咧着嘴的样子,他忽然有个想法。
大的带小的。
小公主是找了个自己的翻版吗。
他又走回去,语气稍微放缓了点“打水会吗端进屋里来。”
巧巧长长的睫毛扇啊扇,重重点了点头。
端进屋里,那不就是愿意让她进屋了嘛
元琼见巧巧跑远,没好气地笑了一声。
自己捡来的小侍女怎么狗腿地侍候起他来了
收回目光,她又去问徐夙“你不喜欢巧巧吗”
徐夙略一思索方才小不点说的话,哼笑了一声“还可以,不讨厌。”
元琼有点意外,算是句好话了。
想想如果把他们的第一次相识算成他带她进宫那日,他可没少数落自己。
她捂嘴笑了笑“那你怎么把人家赶去干活去了。”
徐夙用没沾血的手牵起她“进来,我与你说今晚的事。”
后来,徐夙就在巧巧去打水的空档告诉了她一切。
攻打迷谷关只是一个幌子,秦国把精兵都暗中调去了晋国都城,直取晋王头颅。
晋国将士都被调去了迷谷关,宫中留下的那点人根本掀不起风浪,又没有援军,晋国城破不过一瞬间的事。
再接下来,徐夙又告诉她,他带着晋王的头颅去找父皇的事。
他说得简单,只说他如何给父皇做选择题,父皇又如何理所当然地选了后者。
元琼觉得有点可惜,既然有这个机会,怎么不提些要求,和她这父皇倒也不必客气。
说起来,原与筝不愧是秦国第一说客,让秦王攻晋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让秦王心甘情愿地舍去一块地送给赵国。
元琼有些好奇,不知道与筝是怎么说的。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占据她太多神思。
第二日的晚上,一条噩耗迅速席卷全宫上下。
赵王病危。
彼时元琼还在西元宫中,要向徐夙展示她又长进了许多的书法。
听见有人如此禀报,她的毛笔从手中滑落,砚台里的几滴墨汁溅在了另一只手上。
她一点都没察觉,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远远地就能看见所有重臣已候在平成殿外,王后站在最前面。
元琼一路疾走过去,却在离平成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徐夙侧目看她踟蹰不前,默默停于她身边,取出块干净帕子替她擦手。
到底是宠了她十几年的父亲。
元琼心情很复杂,她的手软软地耷拉着“父皇突然病危,该不会是因为我们”
徐夙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不是被公主气的,也不是被臣吓的。”
他说得很笃定,元琼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太子之前给陛下送过药,便借机找医官去瞧了瞧,那医官告诉太子,陛下脏器皆已衰竭,已没有几日可活了,”徐夙放下她的手,话中辨不明情绪,“所以,就只是很正常的生老病死。”
元琼心里沉重的愧疚被他的话打散,剩下的只有不知道算不算浓的悲伤。
片刻后,她又抬头想再去抓徐夙的眼神,但他已经侧过身去。
忽然觉得方才他说那句话的语气怪怪的。
就像在感叹正常的生老病死,多好。
徐夙直视前方通明的大殿,却也知道她在看他“怎么了”
元琼一愣,没说出心里话。
而是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选了哥哥,不选二哥或者三哥呢”
徐夙好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敷衍地说道“因为他是太子。”
元琼已经看穿了徐夙说话半真半假时的模样,每当他如此的时候声音都会刻意柔和一些,引人下意识地想相信。
就像刚刚那句。
她显然是不信,压低声音凑近他“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扶任何一个人做太子吧。”
徐夙蹙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臣可以说,但公主不能说。”
她眨眨眼“嗯”
他只回了四个字“不知轻重。”
元琼左右望了望,又探头往平成殿的方向看。
果然有很多道目光都若有似无地往他们俩身上飘。
元琼会意,他是担心话被有心人听去做文章。
她吐了吐舌头“我就是悄悄和你说的,没人听得见。”
见徐夙不说话了,她又追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选了哥哥”
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反倒大了几分。
徐夙不想再与她在这里纠缠,说出了那个真心的原因“因为他的仁慈。”
黑夜无边无际地笼罩了下来。
有小飞虫朝远处的仅有的光亮飞去,然后死于火中,再也没出来。
他望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化为灰烬,说道“太子有远见有谋略,是治世之才,但这样的人还不足以做帝王。臣之所以选择太子,是因为他对天下人有仁心,却可以自己抗下那些最残忍的事,这样的人,才配坐身居万人之上的高位。”
他顿了顿,望向亮着的平成殿“才配做一个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徐夙终于听到有人原谅他了,晋国下线,赵王也要一起下线了感谢在2021081222:26:412021081322:3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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