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曼陀散,君药是曼陀花根,辅以朱砂云母等物,加蜂蜜熬制。曼陀花是稀罕之物,特产于东平。此物根有大毒,人若服一株,便心跳全止,状如假死;若服一株以上,便是真死了。从前医家行割肉挖骨之术,有时用以麻醉伤者,只是用量难以把握,若用得过了,人便死了,因此如今用的却不多了。这曼陀散是中元皇室特制秘药,其制做都在皇宫秘室之中,外人绝难得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曼陀花根毒性减弱,饮了宁心定神,镇痛止咳,但长期服用,却会上瘾。成瘾之后若再不服,就浑身酸麻痒痛,几不欲生……”
文程愈说声音愈低,直到李越的眼神如同寒冰,他的声音也压在了舌头下面不敢再出来。从前他是不怕李越的,别说是李越,就是从前翻脸杀人的风定尘,他也从没怕过什么。只是近来,他却愈来愈是觉得有些畏惧李越,尤其是那人面无表情而眼神冷厉之时,那种隐隐的杀气,教人不由自主地畏惧。
李越声音低沉:“长期服用会成瘾?长期是多久?”
文程低声道:“六十日……”柳子丹自服药至今,已经七十五日了。
李越站了片刻,道:“周醒安排好了?”
文程巴不得他转移话题,连忙道:“安排好了,托了四层关系,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北风呢?”
“已经到了益州,就等你的消息动手。”
李越吁了口气:“差不多了,元丰已经连续两次派人来问我何时动身去益州,看来,他也该发动了。”
文程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试探着道:“可是,他……他毕竟是我父亲,你,当真不疑我?”
李越淡淡看他一眼:“我拿你当兄弟。”
文程喃喃道:“兄弟未必不会叛你。”
李越点点头:“不错。兄弟也有叛过我的。不过,为了可能有的背叛,就疑神疑鬼?我活不了那么累。”
文程小声嘀咕:“你这性子,合该被人骗。”
李越笑笑:“你打算骗我么?”
文程扭过头去:“我骗你很多回了。你根本是个呆子,比风定尘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李越微笑:“会咬的狗不叫,会叫的狗未必咬。”
文程细细思索这话,刚点了点头,突然叫起来:“你拿我比狗?”
李越哈哈大笑。这是他这些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虽是数月操劳,神情却丝毫不见委顿:“那你呢?他毕竟是你父亲,你真能狠得下心?”
文程反问:“还是不放心我吧?你会杀他?”
李越迟疑了一下,然后直言不讳:“我未必不会。”
文程轻轻哼了一声:“因为他动了你的心上人?”
李越看着他:“他若动的是你们中任何一人,我也会这样。”
文程扭过头去撇嘴:“我才不信哩。”话虽然是这么说,脸上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点笑意转瞬即逝,回过头时神色又是冷淡的:“皇家无父子,这宫里哪朝哪代不死七八个皇子皇女,哪个皇帝曾放在心上?何况我和他,连个父子的名义都没有。在我心里,他是害死我母亲和哥哥的人。倘若不是他信什么双流星贯月不祥的传言,我怎么会被抛在宫外?倘若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有几分疼惜之情,我那双胞哥哥也不会无故夭亡。这些事,虽说是元文浩的母妃主谋,但若没有他的纵容宠爱,她又焉敢如此大胆!他想传位给元文浩,我绝不能容他称心如意!”
李越心想这父子之间做得跟仇人一样,倒也真是悲哀。只是他此刻却无心去同情什么,只点了点头。文程低头想了想,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莫田在门外道:“爷,二哥,宫里来人了。”
元丰在湖心水亭里等着李越,陪同的是卢罡和十二名全副武装的侍卫。李越远远在小桥头上就看见这般架式,心里冷笑了一下,大步走进去:“皇上有什么事?”
他实在是无礼之极,元丰眉梢跳了一下,沉声道:“朕已派人去催促过你两次,为何益州与西定之事仍不办理?”
李越淡淡道:“暗卫刚刚组建不足三月,各种测试训练尚未完成,杨一幸一人不足支持大局,我自然不能走开。”
元丰冷笑道:“是么?朕看你是贼心不死,想着如何救出李丹吧?这些日子你夜探宫中数次,以为朕都不知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李越却夷然不惧,冷冷道:“那又如何?”
元丰怒极反笑:“好,好,当真以为朕没有雷霆手段?来人!”一声呼唤,侍卫便躬身应答。元丰此时已恢复常态,徐徐道,“传令,今日丹公子的药不必送了。”眼看李越面上露出讶然之然,冷冷一笑,续道,“你不是想见他么,今夜朕准你留宿。”
柳子丹的居处依然是侍卫环守,人人执刀挂剑而全无声息,愈发显得小院寂静,因此屋中哪怕有一点动静,门外也能听到。李越几乎是一进小院就听到屋里痛苦压抑的喘息声,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在前面慢吞吞带路的内侍,破门而入。
柳子丹倒在床上,衣裳已经被自己扯得破破烂烂,露出来的肌肤上遍布着自己的抓痕。一道道几乎渗血的红,密布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扎眼。李越连门都顾不上关就扑过去抱住他,紧紧抓住他还在自己身上乱抓的手:“子丹,子丹,是我!”
柳子丹眼神昏乱,急促地喘着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越……我,我难受……”
李越紧抱住他:“我知道,我知道。你忍着点!”
柳子丹双手被李越禁锢住,难受得用力在他身上蹭,扯得脚上锁链一声声地响:“我……忍不住……难受……”
李越眼睛已经发红:“忍住!别怕,实在不行我会打晕你,别怕……”
门外的内侍耳听屋中哭喊声渐高,麻木的脸上渐渐生出嗜虐的兴奋表情,虽然是站着不动,眼睛已经向门里看了过去。只这一眼,就再也转不开,鼻翼扇动,呼吸也随着屋内人的动作渐渐急促起来,终于忍不住往门边挪了一步。正在此时屋内的哭喊声突然停止,门咣一声被踹开,李越赤红着眼睛冲出来:“药呢?拿药来!”
内侍退开一步,眼睛还瞄着屋内,声音却平板:“皇上有令,今日不必再为公子送药。”
李越脸色阴沉,突然一抬手,内侍只觉耳畔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肩上又落地。他低头看去,昏暗光线中勉强认出是一只耳朵,这才突然觉得剧烈疼痛,不由捂着伤处发出一声惨嚎。周围侍卫已经齐齐变色拔刀,李越却视如不见,只一把拎住了内侍前襟,一字字道:“拿药来!”
内侍涕泪交加,李越一松手,他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院子里死寂无声,李越独自站在中间,手中刀刃上还沾着一线血迹,他环视四周侍卫,凶狠的神情比手中雪亮的薄刀还要凌厉,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退了一步。
元丰在寝殿里听取了一只耳内侍的回报。自中风后,虽是太医们医术精妙,不曾落下什么肢体僵硬之遗患,终究是精力大不如前了。若是无事,早朝也只是隔日上朝,晚上更是少宿于嫔妃宫中,多半是在寝殿里独睡。听了内侍犹有余悸的禀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悠然道:“嗯,你做得不错,朕有重赏。”
内侍赶紧伏地谢恩,嗫嚅道:“只是小人,小人未能进屋,不曾亲眼看着他喝药……”
元丰不在意地摇摇手:“不必了。得了这个教训,朕谅他也不敢不服药。倒是李越,他可曾说几时动身?”
内侍道:“他说十日内必然动身,只是这些日子他要在院中留宿。小人未敢胡乱应承,只许了他今夜还可进来。”
元丰点点头:“十日,哼,他还在与朕别着一口气呢。”
内侍低声道:“皇上,此人是亡命之徒,小人想,若将他逼得急了,怕他生起搏命之心……皇上是千金之体,岂能与此等人相比?小人的拙见,不妨就容他几日,也教他知道皇上爱才之心……”这话听着堂皇,其实是他被李越那一刀之威吓得怕了,唯恐皇上把此人逼得急了,虽然拿皇上无法,却能一刀宰了自己。
元丰笑了一笑:“难得你一片忠心,朕索性把这人情做足,就许他十日留宿。他现在还在院中?”
内侍摇头道:“一早就出门了,去了演武场。”
元丰倒有了些兴趣:“演武场?好,朕正要去看看他选拔的这批暗军。”
演武场在上宵城东门外,元丰便装而行,到了场边,正听到皮鞭声噼啪作响,试训的军士围成一圈,元丰只能看到最外围的军士在窃窃私语,却看不见里面是怎么回事。一只耳内侍指挥便辇停到一边,不一时,便有个军士自人群中悄然退了出来,逡巡着走近元丰身边。元丰负手而立,闲闲问道:“里面是怎么回事?”那军士压低声音道:“回皇上,今日是第三试。他夸下海口,说无人能敌得过他手下的杨一幸,有个试训的不服气跳了出来,跟杨一幸打了个平手。大约是损了他的脸面,找了个借口不许过关。那人不服,当面顶了起来,正抽鞭子呢。”
元丰若有所思:“这是什么人?”
“是一月前才入伍的,家里从前是跑山的猎户,自幼擒狼搏虎的,有些个本领。因为欠了山税,听说京中招募军士,特地跑来报名的。”
元丰略微沉吟一下,道:“既是身手不错,又有什么借口不许过关?”
军士挠头道:“这数次试训限制极多,古古怪怪,防不胜防,我们安排的人,已经被他剔出泰半,若说找个借口,那实在极易。”
元丰微微冷笑:“他想安插进来的那个铁骥呢?”
军士道:“已经化名为杨吉,接连通过了三关。此人身手确实不错,尤其射得一手好箭,此地无人能敌,怕是必要入选了。”
元丰哼了一声:“纵然入选,也未必就能弄什么乾坤。”正说着,围成一圈的军士已经让开一条路,两名军士拖着个人出来,背上褐衣已被染成深色,鬓边头发全被冷汗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只是仍梗着脖子,满眼的不服气。元丰觑眼看过去,李越高踞演武场观台之上,冷笑道:“还有什么人不服气的?站出来!”四面军士在他目光之下俱低下头去,并没人再敢说什么。李越目光一扫,厉声道:“选训之时喧哗不安,哪有半点模样!全体列队,绕城跑上一圈,再回营用早饭!”
这条罚令一下,全场军士都面露沮丧之色。大清早的被带到演武场来,拳脚刀枪练了一个时辰,人人都是腹中饥饿,再绕城跑上一圈,怕不又得一个时辰,到底是吃早饭呢还是午饭呢?只是李越两月以来积威甚重,方才又下狠手整了一下,谁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虽然肚子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嘴上却只得轰然应是,各自列队跑圈去了。李越满面戾气,整了整衣裳跳下观台,一眼瞥见了元丰,冷笑道:“皇上敢是不放心李某?演武场却是刀枪无眼,万一误伤了谁,李某却担待不起。”
元丰料他是为柳子丹之事怄气,想起内侍所言,淡淡道:“朕闲来无事出宫走走。李将军好威风啊。”
李越冷笑道:“皇上既是将特训之事交与了李某,李某便该做得主。处置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教训他五十鞭,已是留他一条命了。”
元丰对他也算是容忍了。一来是要用他之才,二来也是忌他身手,三来却是自觉大局已定,自有一份上位者的宽容,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朕只要一支精锐之师,其他一概由你做主便是。且朕听内侍传话,十日之后你便前往益州。只怕你不放心李丹,这十日内你每日可在他院中留宿,如何?”
李越勉强行了个礼,道:“多谢皇上。选训未完,还有不少事务,在下失陪了。”
元丰看着他走远,脸上泛上一丝冷笑。一只耳内侍已将便辇抬到他身边,悄声道:“皇上,那人已经安顿好了。”
元丰唔了一声道:“情形如何?”
内侍眉飞色舞道:“伤得不轻,五十皮鞭,全未容情。不过此人身体壮实,皮肉之伤,不久自可痊愈。小人说是皇上命人为他医治,他感激涕零,对李越更是恨得牙痒,有食肉寝皮之意。小人想,日后他自然会为皇上倾力效命。”
元丰淡淡唔了一声,忽然想起:“此人叫什么名字?”
“姓邢。穷山沟里,有什么大名,因是腊月十二生的,就胡乱叫做邢十二了。”
“身份果然?”
“是托了人引荐进来的,引荐之人在城西开面馆,是山里同乡,到京城已经十年了,靠得住。这些人,招募之时已经暗查过身份,皇上放心。”
元丰凝神思忖片刻,道:“再细查查,若果真是普通之人,待他伤好了,挑进来做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