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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见日(1 / 1)

虎视眈眈。

柳子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意义。他知道益州这个地方,自古就有老虎,否则元文景又怎么可能猎到白虎送给元丰做礼物?可是李越选的路是沿着山脚走,并没有深入山区,怎么也会遇上老虎?他几乎想打死自己。为什么心里有话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让李越有解释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给李越下药?自己葬身虎口那叫自作自受,可是李越……

当然柳子丹不知道,在这里能遇上老虎,得“归功”于到处开采矿石的商人们。矿山的开采破坏了原本的环境,一部分野兽躲进更远的深山,还有一部分开始侵入人的地盘。

李越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笑。他真怀疑自己可能不是孤儿,可能根本就有个哥哥姓武名大,否则他怎么会跟老虎如此有缘?只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衣裳裤子全都扔到一边去了,这样的打虎英雄……恐怕世间少见。

老虎慢慢逼近。对面前这种两条后腿直立的动物,它见到过不少次了,也吃过几个。这种猎物既无长牙又无利爪,吃起来皮细肉嫩,味道不错。只是他们身边经常会有种红通通热乎乎,既刺眼又会灼伤皮毛的东西,不得不防。不过,这两个猎物身边倒没有这种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

柳子丹心里凉得像揣了块冰,看看旁边恐惧得乱踢乱跳的马匹,低声道:“如果我让它先吃我,你能不能骑马逃走?”虽然下了迷药,但看李越现在还没有昏睡过去,他又有了几分希望。

李越伸出手,摸到靴子里的匕首,抽了出来:“先吃你?你会兽语?”

柳子丹万想不到此时此刻李越居然还开玩笑,他瞪眼看着李越,不知是该夸他一声临危不惧,还是该扑上去打他一顿。老虎慢慢逼近,相距不过百米,已经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李越笑了笑,突然间手起刀落,一刀插在自己腿上。鲜血立刻顺着腿流下来,但那迷糊的感觉却暂时被疼痛驱散了。

柳子丹抬手把一声惊呼捂在口中,在这种时候,一声突然的尖叫可能会刺激到对面的野兽,当然,如果拔腿就跑更糟。李越的身体微微有一点摇晃,柳子丹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扶他,李越却轻轻推开他的手:“退后。”

“我——”柳子丹的话刚刚出口就被李越柔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乖,听话,慢慢后退,不要跑。现在,马上。”

柳子丹服从了。当李越这样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抗拒的力量,虽然目光仍然紧紧盯着李越,脚下却终于乖乖向后退去。

李越向前走了几步,跟柳子丹再拉开些距离。月亮在云层中露出了半张脸,清晖洒落在草地上,像落了一层薄霜。李越就站在这月光里,肌肤也像镀上了一层银,修长有力的身躯□,每一道伤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柳子丹直直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危险。李越脚步不丁不八,手臂垂落在身侧,微微弯曲,未干的汗水在紧绷的肌肉上闪着微光,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这一刻,他比对面的猛兽更有野性,老虎倒好像只是多穿了一层皮毛。

云层移动,月光忽明忽暗。老虎被血腥气所吸引,把身体伏低,尾巴微微晃动,这是攻击的前兆。柳子丹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这一人一虎。突然间月光一暗,被一片稍厚的云层完全挡住,就在这一瞬间,老虎突然跃起,扑向李越。

四周黑暗,柳子丹看不清老虎的动作,只看见那双绿荧荧的眼睛突然升到半空中,而李越的身体突然像折断一样向后倒去,那双绿荧荧的眼睛挟着腥风从他头上扑过。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震耳欲聋,老虎在地上翻滚扑腾,挣扎不起。柳子丹想跑过去看看李越,可是两只脚像钉在地面上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月亮重新钻出云层,把明亮的光线洒落在李越身上。柳子丹一眼看过去,险些连心也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李越满头满脸的血,而从他身后直到老虎落地,是一溜血线。老虎身下已经刨出个坑来,现在只剩抽搐,侧翻的身体露出腹部从喉下到尾端的一条长长豁口,漏出也不知是肠子还是心肺的一串玩意,有些已经被自己的爪子刨断,血肉模糊。

柳子丹倒吸一口冷气,猛扑到李越身上:“越,你有没有受伤?”

李越无力地笑笑。刚才被疼痛驱散的昏眩感又涌了上来,而且腿上的伤处血流不止,也让他头晕。柳子丹这么一扑,他险些接不住,倒退了一步才站稳,苦笑道:“衣裳……”光着屁股斗老虎,他也算第一位了吧?

柳子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衣裳胡乱给李越披上,然后抖着手去行李中翻药和绷带。这一坐下来,李越只觉身上发冷,眼皮更沉,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药劲又上来了。伸手拉拉柳子丹,李越觉得自己的神智已经有点迷糊了:“把火点旺,别走,等我醒了,我们好好谈谈……”

柳子丹只觉眼眶一热,扶住李越往后躺倒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声的,然而是肯定地应了一声:“好。”

雨线轻飘而密集,把什么都搞得湿乎乎的。王皙阳站在雨地里,无论洛无风怎么劝,也不肯进马车里去。在他面前是一队队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百姓,富裕些的赶着马车驴车,穷苦的就只有自己背着破锅烂盆上路。这是全城的大撤退。平荫是个小城,平时街上也看不到这么多百姓,此时都上了路,竟然拖拖拉拉排了几十里路长。

雨水弄得地上泥泞不堪。车轮子陷进了泥坑里,车夫连叫带骂地挥着鞭子;走路的跌倒了,咒天骂地。还有些不愿离家的老人,被儿女连扶带抱地拖着走,边走边哭。平荫城不多的守军和衙役全体上阵,这边推车,那边搀人,疲于奔命。

王皙阳站在马车边上,默默地看着。远远的一对老夫妻相扶着走来,男的背个大包袱,压得直不起腰,女的裙子上满是泥水,也不知跌了几跤。眼看走到近前,女的脚下又是一滑,男的想拉住她,反而被包袱压倒,滚做一团。王皙阳眉梢跳了跳,轻声道:“把马车赶过去,还有你们的马,都让出来给百姓。”

旁边的官员怎敢有半句怨言,连忙将自家马匹都送出去。洛无风迟疑一下,低声道:“皇上,您也跟着百姓走吧。”

王皙阳微微摇头:“朕最后走,等杨将军的消息。”

洛无风微微发急道:“可是再弄不到马车了。”

王皙阳转头看着他:“没有马车,朕就自己走!朕有手有脚,难道还怕走路不成?把马车赶过去!”

洛无风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若是皇上此时就走,臣绝不多说一句话。可是皇上要等杨将军的消息,那时时间便紧了,皇上没有马车,怎么……”别说现在天上雨水地上泥水,就是晴空万里,皇上能像那些军士们一般双腿当马么?

王皙阳淡淡笑笑:“无风,朕在北山里走过。人要真的怕死,就是腿打断了,也能走得动。”

洛无风默然无语,示意马夫将马车赶过去搭载老弱百姓。王皙阳转向身边官员道:“你们也去帮百姓拿东西。”

此时众人都知道,北军已经攻破白关,正在层层攻占翠关,翠关一破,马上就到平荫,这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听了皇上的话,自然个个遵守,杂入人流之中,片刻便都找不到了,只留下洛无风和几个贴身侍卫守着王皙阳。

王皙阳脸上全是雨水,抹了一把,往北边望了望。隐隐的,似乎还能在雨幕之中看到火光。北骁军队此次进攻,所到之处就是一句话:放火!一不占领土地,二不劫掠金帛子女,就是进攻进攻,凡攻下的城池,统统一把火烧光。北骁骑兵约有八千人,全是精兵,没有辎重,进攻寂原的时候甚至只带够一天吃的干粮,攻下寂原之后才在城中补充物资,等补充了够急行军到穆山的食水,剩下的就全部付之一炬。等到了穆山,仍旧照方抓药。幸得此时正是夏初,山林之中尚有小兽野菜可食,若换了冬季大雪封山之时,被他们攻下的地方,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北骁军队初初入境时仍是铁胎弓、皮甲、弯刀这三种本族惯用轻装备,因此虽在山中,行军仍是迅速无比。只从进入山区,他们便开始大量制作长弓和箭矢,充分利用了东平的资源,更打了东平守将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仓促之中制作的长弓效果略差,但北骁人箭术精绝,加以力大,用起来仍是颇具威胁。北骁骑兵随身除携带干粮水囊之外,还人人携带一个油壶,凡箭头上都扎一团干草,再蘸上油点燃,攻城之时长弓齐发,就如下了一场火雨。东平多山多树,城池关卡多为木质建筑,年代一久,木头早已干透,自然一点便着,烧起来就难救。而且东平守军穿的多是藤甲,是由藤蔓浸油之后编织而成,好处是轻便结实,但遇上火却比一般木头烧得还快。可若是不穿,不要说长弓了,就是北骁人惯用的铁胎弓,一箭射来也无法抵挡。单说白关,居于两山之间,地势险峻,是一夫当关之势。北骁人难以攻上,就用长弓频射火箭,东平守军坚守了十余日,关卡几乎被烧了个精光。也有守军提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此时夏初,正是树木抽枝开叶之时,一片碧绿油油,哪里能点起火来?因此这火竟是只烧东平,不烧北骁。

白关失守,后面便是翠关。翠关与白关不同,并非一处关卡,而是绵延在数百里山路上的七层关卡。杨一幸此时便是率领白关败军会合了翠关守军,节节阻击,且退且打。这也是临行前李越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一个“拖”字。只是想不到北骁老王如此命长,仗已经打了一个月之久,北骁老王那一口气,竟然就是不断!弄得王皙阳想起来就喃喃咒骂,恨不能亲自到北骁去把人掐死。

洛无风顺着王皙阳的目光看过去,那正在燃烧的便是翠关关卡,他不必看王皙阳脸色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低声道:“皇上不要着急,总算昨夜起便下雨,北骁再想火烧关卡,也没有那么快,百姓们总来得及撤出的。”

王皙阳苦笑一下,看看在泥水中跋涉的人流,轻声道:“来得及又如何?百姓还不是流离失所?将来这里还不是被北骁人一把火烧得干净?这是,朕的无能。”

洛无风呆了一下,道:“这,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南祁这些年要了贡银又要贡米,吸了我们多少元气,否则也不至于打不起仗。”

王皙阳缓缓道:“那为何我国进了贡银又进贡米?为何三国结盟之时全无半点防备之心更不知未雨绸缪?为何这些年得过且过只图安逸不知养兵?为何南祁能平东西二国而我东宁只有被人奴役的份?前几代帝王,难道不该反思?”

东平是做了南祁属国之后才改的名字,从前三家结盟之时,还叫做东宁,只是此名不闻久矣。此时王皙阳轻轻说出来,洛无风只觉又是亲切又是痛楚,胸中不由得血气上涌,只是王皙阳能批评父辈祖辈,他为人臣子却不能妄议君主之非,只好强自把满腔的话压下去。

山路上一骑飞奔而来,到了王皙阳面前滚鞍下马:“皇上,杨将军让小人前来禀报,今晚亥末子初,他便退到平荫城。让皇上千万将百姓都快快遣走。”

翠关最末一道关口就在同山口,再往这边来道路渐渐平坦,连绵的山脉在这里有了一个缺口,出现了东平少见的平地。平荫城就是因地势平坦而得名,城外甚至可以开垦农田,土壤并还十分肥沃,是东平少有的几处高产粮区之一。可是坏也就坏在地势平坦,一旦北军出了翠关,前面就是康庄大道,平荫城无疑便是砧板上一块肥肉,任人宰割。而且平荫再往里去,虽然又进入山区,却再也没有白关这样的天险可守。若是北骁老王总不咽气,难不成就这样一路退下去?还得庆幸东平国境狭长,国都碧丘又靠近南祁一些,否则照这个速度,再过几天还不得迁都?

王皙阳转头看着平荫城。平荫的建筑以石为基,木质结构,小巧精致。城墙是青条石垒成,墙面内外都磨得平滑如镜,就算是蛇虫也难爬得上来。四城城门上都架有木质的牌楼,雕着五谷灵芝图案,以祈求年年丰登。因为国中多山,难得有这么一片好地,平荫城的房屋都尽量地盖得小,好腾出更多的地方种田。为了防止野兽前来破坏,农田边上都设有栅栏或机关陷阱,有的还装了地弩之类的东西。东平百姓多数手巧,这种小型的地弩圈套之类的东西家家皆有。灵光一闪,王皙阳突然一把抓住洛无风,把洛无风吓了一跳:“皇上怎么了?”

王皙阳冷冷一笑:“没什么,只不过,既然这城早晚是要烧掉,与其让北骁人烧,不如我们来烧!”

洛无风怔了一下:“皇上的意思是……”难道现在先把城烧掉?

王皙阳狠狠地道:“北骁会烧我们,难道我们不会烧他们?”

洛无风环顾左右,心里似乎有点明白:“皇上的意思是,把北骁人困在城里,我们也用火攻?可是时间……”

王皙阳毫不动摇:“时间紧迫也要试,否则他们过了翠关就会长驱直入,如果北骁王吊着不死,难道让他们打进都城里去?”

洛无风正在沉吟,忽然前面人流之中起了点骚动,洛无风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一亮:“皇上快看,那是不是——”只见前面一马双骑,逆人流而来,虽然离得还远,但那轮廓却十分熟悉。

王皙阳抬头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个,这个冤家,这个死人,他终于还是来了!就算他觉得东平一国百姓也不如柳子丹重要,就算自己想尽办法也不能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可是他到底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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