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北风被雨声惊醒了。窗户开着,风颇有几丝凉意。虽然是春天了,但乍一下起雨来,倒春寒还是有几分威风的。北风翻了个身,突然听到窗棂上轻轻敲了敲,跳起身来,李越站在窗外:“帮我个忙。”
雨下得急,街心已经积起了水洼,卫清平就在积水中躺着。李越伸手摸摸,手脚冰冷,额头却是火烫。身上连摸都不用摸,因为衣裳已经泡透了,跟雨水一个温度。李越把他抱起来,觉得手上出乎意外地轻。北风披着油衣坐在车辕上看着,李越很怕他这时候又突然爆发出好奇心来,好在北风只看了看,竟然没有多问就举起鞭子:“回王府?”
李越摇头:“不。去我那宅子。”
元丰赐李越的宅子离得不远,听说原来是建给一个什么将军住的,后来阵亡了,也没后人,宅子就又被朝廷收回了。元丰下令赏了之后,李越一直没搬过去住,宅子也就没怎么修缮。留守的只有两三个仆役,大半夜里突然见到新主子,大为惊讶。李越叫他们一个去烧姜汤,一个去请个跌打郎中来,就让北风先回去。
北风站在床边上低头看了看。蜡烛火苗微弱,照着卫清平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要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跟个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肋骨断了吧?”白天他看杨一幸那一拳可没留半点力气。
“指骨也断了。”李越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手指已经肿涨起来,撑得皮肉发亮,更别提十个指甲有一大半掀翻了,不过在雨水里泡过,血渍已经没有,看起来倒没那么吓人。
北风咂了咂嘴:“可惜。身手不错,我本来还想跟他过过招的。”
李越没说话。北风扭头看看他:“我看他的招数跟你有几分相似,是你教的吧?”
李越仍然沉默。北风继续说:“他把人扭倒在地上那一手不错,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李越横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话痨了?”
北风扬扬眉:“话——什么?”
李越头疼:“没什么,你回去吧。什么都别说,我欠你个人情。”
北风嘿嘿笑了两声:“那好。不过——如果公子问起来,我不能不说。”
李越斜瞥他:“那就别让文程知道你出来过,自然不会问。”
北风笑笑,走了。李越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稍微暖和了一点,卫清平的脸就开始发红,不正常的红色,表示他的温度又升高了。眉头紧紧地皱着,眉心有清晰的纹路。这人比在边境上见的时候又瘦了些。记得在韩扬的大营里,两人扭倒在地上时就觉得有些皮包骨头的感觉,现在想必更是如此了。肋下的伤口已经迸裂,又被泥水泡过,伤口处皮肉微微外翻,颜色发白,很熟悉的感觉,就像在东平那座坟墓里见过的一样,只是彼时此时,心境大不相同。
门外有些乱,仆役气喘吁吁回来:“爷,郎中来了。”李越抬眼扫一下拎着药箱匆匆进来的郎中和脸上带着好奇的仆役,悠然踱了几步,淡淡道:“这个人,好好伺候,别乱说话,否则——”突然一拳砸下去,旁边的桃木桌子一声巨响碎成一地。几个仆役齐齐倒退一步,连郎中也吓得一哆嗦,没口子的应承。李越拍拍手上的木屑,淡淡然一点头:“好,诊脉吧。”
卫清平觉得自己是在万年冰海里被浸着,身周有无数的冰块,被海浪拍打着不停地撞击着他,寒入骨髓。他努力地扑腾着,不知多久,被两只大手拖了出来,肋下一阵剧痛,似乎被什么插了进去,然后难以忍受的灼热扑面而来,几乎要烧焦皮肤。他张口想喊,吸进一口热气,喉头顿时焦枯欲裂。难道这里是地狱么?自己莫不是被铜叉叉着下了油锅?那还真是报应呢。四周是深沉的黑暗,远远近近的,似乎有无数杀伐之声,混合着鲜血的腥气,扑面而来。十八层地狱?卫清平几乎想笑出来。是啊,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吧?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在被投进天牢的时候,十八层地狱是什么样子,他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听说死后还要到阎王殿前去过堂,他怎么没看见阎王呢?若是见了阎王,他倒很想问问,究竟是谁把他的命簿写成这个样子。如果命运真是天定,那么又有谁配来审判他呢?不过现在,他只想看看把自己叉起来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凝固般的黑暗终于还是慢慢退去,一团温暖的黄色在眼前渐渐呈现出来。
这是一间屋子,他猜测会是地牢之类,但呼吸间却又没有地牢的阴湿之气。然后他看见床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已经坐了许久,又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
“……殿下……”
“不必叫我殿下。我本来也不是风定尘,现在更不是摄政王了。”
卫清平无言可对。他并不想称他殿下,然而除此之外能称他什么?
“……你断了两根肋骨,一根指骨,旧伤开裂,内脏略有些出血,都处理过了。”李越的声音平静,波澜不惊,“算来总需要卧床两个月左右,然后就可以走了。”
卫清平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可以……走了?”是走路的走,还是远远走开的走?
“对,可以走了。”李越的声音依然是平且直,不带一丝感情,“我会叫人给你盘缠,回南祁去吧。”
卫清平呼地一声坐了起来,胸腹间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又摔下去,他却顾不得了:“我,我不回南祁!”如果要回南祁,他当初又为什么来?
李越冷眼看着他摔下去,可能导致断裂的肋骨再刺破肺部,却没有去扶:“回去吧。”
卫清平觉得自己的心本来已经冰冷了,奇怪的是却还可以再冷一些:“我想留下,无论做什么,无论你如何处置,只要让我留下。”
李越古怪地笑笑:“留下做什么?”
卫清平再次沉默。是的,留下做什么呢?做牛做马?李越不稀罕。哪怕是像当初一样做个暖床的宠物,他也不会再要了吧?难道还痴心妄想着要他的原谅?只怕做梦也不会做到。那么又为什么要留下?其实用不着李越,只消杨一幸他们,也能致他于死地,不需要李越说什么话,只要他,什么也别说。
“为什么不杀了我?”当初,他就想死在他手里的,难道连这也是奢望吗?
“我不杀你。”
“为什么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就躺在雨地里?”那样,也算是死在他眼前了。
李越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波动:“你不能死在我眼前,我不想看着你死。”
仿佛黑暗的屋子里开了一个小孔,漏进来一丝光线,卫清平努力想看清李越的脸:“为什么?”
李越像雕像一般坐着,许久才慢慢低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
像是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堆火,想扑上去却又怕只是幻觉。卫清平声音颤抖:“我……”
李越却没有容他说完:“我一直想原谅你。我对自己说你并没做错什么。我不是风定尘,我对简仪没什么感情,他死了我可以当做忘记了。我也不想做什么摄政王,身份没了我觉得更自由。我一手训练出来的那些人本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我还可以说富贵险中求,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些我都可以自欺欺人。但是,我纵然能原谅你,却不能原谅我自己。这,你也知道是为什么。”
卫清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打着战,却仍然要回答:“因为……安定侯。”
李越笑了起来,那笑声古怪而僵硬:“是。因为子丹。”
“我,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卫清平觉得自己的声音不比蚊子大多少,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没想到他会回来得那么快。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回到京城,根本来不及……我并不想他死,当时我气走他,就是为了保他的命……”
李越的回答没有半点温度:“可他死了。”他死了,我就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屋子里有一阵是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李越才站起身来:“好好养伤,这里不会有人过来。多谢你把如意送来,伤好了,就回去吧。”
卫清平没有言语,直到李越走到门口,才听到他的声音:“我不会回去。”
李越停在门口,握紧了拳头:“卫清平,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除非死,否则我绝不会离开。”
李越似乎想转回身来,但随即抬脚走了出去:“如果你再出现,我不会拦着杨一幸。”
李越从谨王府后门翻墙而入,才一推开自己的房门,身体就突然绷紧。不过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让他随即松驰了下来:“是我。”
灯亮起来,小武坐在他床上,裹着被子直直地盯着他:“你去哪儿了?”
李越脱掉湿透的外衣:“出去走了走。”
小武的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下这么大的雨出去走走?你当我是呆子么!”
李越没心情多理他:“否则你以为我去做什么?杀人放火?还是逛窑子?”
小武的眉毛浓黑,这一点他绝对不像元文谨。元文谨的眉是淡淡的,对男人来说甚至有些过于秀气,导致脸上的表情也不明显。小武跟他正好相反,眉毛浓而清晰,扬起来的时候看得极清楚:“你不是喜欢男人么?今天来的那个如意,就是你以前的男宠吧?”
李越捞起面巾擦头发:“小孩子别管那么多闲事!”
小武愤怒:“我不小了!再过几个月就该戴冠了!”
李越嗤笑:“是戴少年冠!”
小武噎了一下,悻悻然:“反正我不小了。”
李越敷衍:“行行,你不小了。既然不小了就该知道,晚上是睡觉的时间,赶紧回你自己屋子去。不要以为休假就能偷懒,明天早上按时起来练功!”
小武不动:“我想在你这里睡。”
李越不耐烦:“回你自己屋去!放着宽敞地方不睡到我这里挤!”
小武放低声音:“我冷。”
李越看看天。现在是春天吧?就是下雨,又能冷到哪里去?厚衣裳都有,被子也有,冷你不会自己加被子吗?
小武闷闷的把头往被子里埋:“你去东平那些日子,王妃不让人在我屋里生火盆,被子也不厚,还说是小孩子火力壮,生火盆怕内火上冲什么的。父王明明知道,可是从来不敢跟她顶撞,最多晚上悄悄把自己的披风拿过来给我盖着。那些天真是打心里往外冷,奇怪了,我从前在人家家里做小厮的时候,晚上就只能穿着衣裳睡觉,可是好象都比这暖和些……”
李越叹口气,坐过去把小武往里一推:“给我留点地方。”
小武眼睛一亮,立刻往枕头上一倒,眨巴着眼睛看着李越。李越吹熄了灯,警告他:“晚上睡觉老实点,否则我把你踹下去!”
小武果然立刻躺得直挺挺的,不过没一会就开始往李越身边挪:“白天让你扔出去的那人,就是南祁襄国侯吧?”
李越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小武对他的底细知道大半,肯定认得出人来。
“你干吗不杀了他?”
李越皱皱眉:“你怎么说起杀人跟杀只鸡似的?”
小武嗤之以鼻:“说的好像你没杀过人似的……那个卫清平,不就是他害得你丢了摄政王的位置落到今天这地步的吗?要是我,早就一刀杀了他!不对,用刀都便宜他了。他不是喜欢让男人上吗?废了他的武功,卖到窑子里去。看他那张脸长得还不错,有的是人愿意上他……”
“闭嘴!”李越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滚回你屋里去!”
小武惊了一下:“怎么了?”
李越一字一顿:“滚回去!马上。”
小武愣了愣,突然爆发了:“怎么了?就为我说一句话?你有毛病吧?那种背叛你的人,难道还要护着他不成?我可听说了,南祁到处都在传,这襄国侯当年在天牢里,那可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听说那死囚牢里多少人都尝过他的滋味呢!怕人说啊?你当年没上过他?你自己都上过了,还——”
咕咚一声,李越一脚把他真踹了下去!小武一个屁股蹾摔到地上,后面的话全摔了回去。李越等着他再度撒泼,没想到他在地上坐了一会,突然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掉头就走。走到门口才狠狠抛下一句:“你就是自己贱!”砰一声把门摔得摇摇欲坠,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越瞪着门口坐了半天,才下床去把门关上。听着门外的风雨之声,他在黑暗里苦笑。贱?可能真有点吧?把人扔出去,然后再捡回来,大概确实是犯贱!好像从前有个电影说什么来着:这年头大家都是贱人……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得到的不值钱,失去了才后悔,还真是够贱呢!最贱的是,你明明知道这道理,就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