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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洪(1 / 1)

马车再走两天,李越就见到了平河泛滥后的河区。其实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见到了不少灾民,但到了河泛区,李越才算真正见识了那悲惨状况。其实此处离平河河道还有几十里,但所见之处已经一片淤泥,庄稼尽皆倒伏,大树连根拔起,不时有死鸡死猪夹杂其间,再往里走还有人的尸体,可谓触目惊心。

河督府设在平河城,算是河泛区最为繁华之处。李越等人到时,城门正在关闭,再晚到一刻就会被拒之门外了。周醒从车辕上探身问守门的门丁:“这位大哥,现在天色还早,怎么这时就要关城门了?”

门丁没好气地道:“这是河督王老爷的命令,谁敢违背?大约如今进城的灾民太多,怕出乱子罢。”

李越听出不对,探头道:“灾民进城,不是应该赈济么,怎么反而要将他们关在城外?”

门丁斜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打听得倒详细。”

周醒眉头一皱,塞了一点碎银给他,道:“我们是行商的,打听清楚了才好上路嘛。”

门丁得了银子,脸上露出笑来,道:“说的也是。劝你们少做停留,早点出城吧。前河督林老爷在河督府门口请愿,要王老爷开仓放粮,聚集了大批灾民,说不定要镇压,那就出大乱子了。你们做生意的,别掺在里面,再者那些灾民饿急了,小心抢了你们的东西。”眼睛向帘子里柳子丹露出的半边影子瞟了一眼,嘻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别受了惊才好。”

李越听他出言轻佻,就想教训他,无如背后的柳子丹一听林影在河督府请愿,顿时着了急,低声道:“我们快去看看。”李越也只好一抖缰绳驱车进了城门。

河督府根本不用刻意去找,远远就听见一片嘈杂之声,大群衣衫蓝缕的灾民把路都堵住了,根本过不去。李越正在察看周围的房屋准备从房顶上过去,忽然听见里面一阵混乱,大批灾民开始移动,纷乱中听见有人在喊:“林老爷追着王河督去北门外河堤上了……”人们顿时都往北涌去。李越等人赶着马车也跟了上去。

北门外河堤尚存,地势也算平坦,远远便看见高高的河堤上面对面站着两人。一个锦袍绣带,身后还跟了几个兵丁,想必便是王姓河督,另一个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李越道:“那个是林影吗?”

柳子丹点了点头,道:“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到堤上去说?”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去听听。”此时灾民们都挤在河堤之下,李越下了马车,挤到前面去。这河堤极高,全是条石修成,灾民大多拖儿带女,上下不易,因此李越轻轻松松就到了前面,上了河堤。河堤上种了不少树,那两人又争吵得正急,也没人注意到多了个人。李越到了河堤上,才发现河水水面离堤顶虽然还有五六米的差距,但因堤坝太高,水平面其实已经在堤下的平地之上了。河中水流此时倒还算平静,河边泊着一条船,船头插着肃静回避的红漆木牌,旗上有河督二字,想来是河督的官船。

只听那两人吵得正是激烈之时。林影道:“河水泛滥,饥民遍野,你王壬身为一方大员,不开仓赈济,难道要看着遍地饿莩?“

王壬皮笑肉不笑地道:“林县丞,你这话只怕问错人了罢?本督奉命治河,可不是这一省的父母官,这开仓放粮之事本督可做不了主。”

林影忍气道:“王河督,平河府尹上月告老,新府尹尚未到任,此时本省官员以你为尊,你就是越俎代庖,朝廷也不会怪罪。”

王壬打个哈哈道:“这个话本督不敢苟同。何况本府今年收成欠佳,粮仓空虚,拿什么赈灾?”

林影冷笑道:“王大人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你不肯决堤泄洪,不就为了那三百里屯田?屯田今年产粮多少,你我都是知道的。”

王壬变色道:“林影,你好大的胆子,那是皇室的屯田!”

林影冷哼道:“那是三皇子的屯田。三皇子是中宫嫡子,将来或许继承大宝,自应当视民如子,为国分忧,拿出些粮食来救民于水火,原是理所应当之事,想三皇子深明大义,也不会怪罪。”

王壬见吓不住他,干笑了几声道:“这事本督却做不了主,待本督报奏朝廷,请令后再行事。”

林影怒道:“报奏朝廷一来一去也要七八日,等你请下命来,灾民不知饿死了多少!”

王壬冷笑道:“林影,你休拿人命来压我!本督前来治河,并非治民,就是饿死了人,也怪不到本督头上!”

林影怒极反笑,道:“治河?你治的是什么河?上任不过一年,平河便决堤溃淹数百里,死伤无数!你治河无方,难道不是大罪?”

王壬恼羞成怒:“你休要胡说!若本督不来,你今年不是也要决堤?”

林影道:“我决堤是有备而来,决堤泄洪,可保下游百姓,与你溃堤淹民不同,你休要混为一谈!”

王壬冷笑道:“决堤泄洪?你决堤淹的是三百里屯田!秋粮将熟,这一淹要淹了多少粮食?难道不会饿死了人?”

林影气极道:“王壬,你满口胡言!真当我不知么?那三百里屯田出粮全是三皇子养士之用,哪里养了一个百姓?何况我早已算过,即使开堤泄洪,平河水夹泥带沙,且流且淤,也不过淹没五十里左右,倘若早些收割,虽然减产,却无害大局。你执意不听,才使下河决坝。你治水不学无术,死抱古人书本,泥古不化,只求邀功请名,做些表面文章,还有脸谈什么治河?当真厚颜无耻!”

王壬被他骂得面红耳赤,怒道:“你休要仗着有九皇子撑腰便飞扬跋扈!你所谓什么分水坝蓄水库从未见于前人,闭门造车,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如今不是河督了,只是个小小县丞,有什么资格在本督面前咆哮?”

林影强忍下一口气,道:“好,如今不论治河之术,只说眼前赈灾之事,王大人,你到底开不开仓?”

王壬冷笑道:“本督不开仓如何?”

林影也冷笑道:“你若不开仓,本丞来开!”

王壬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林影只道他要拿人,不想王壬却道:“下船,解缆。”带着兵丁上了官船。林影正在不解,船已离岸,王壬立在船头大笑道:“林县丞,仓中屯粮本督已命人送往三皇子处,本督如今也要前往京城请赈灾令。北城门已闭,你们且在这里耐心等候,待本督请了皇命,自然回来放粮!”

林影闻言大惊,回头一望,果然北城门已经紧闭,这才知道上了王壬的大当。原来这几日他虚与委蛇,实是为了秘密运粮出城,将灾民骗到这大堤上来,也只为将灾民迁出城外,只恨自己一时不察,被他蒙骗!眼见王壬官船便要掉头,不由顿足大骂。王壬笑得极是得意,船上风帆张起,便要起航。几千灾民眼巴巴地看着,又哭又骂,无济于事。李越也没想到这王壬如此阴毒,正在目测水流,考虑能否游到船上,突然一声尖利哨响,一支铁箭破空而来,嘣一声将帆索射断一根,官船一震,登时歪了一歪,险些将王壬甩下船来。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堤坝高处一人长身而立,手挽强弓,弓上搭箭,正对准了船上。李越一见这人差点叫出声来,不是铁连珠却是谁?

王壬大惊,手扶住了船头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袭官?”

铁连珠冷声一笑,道:“马上停船回城,否则我连你一并射死!”

王壬一头钻到船头围障之后,尖声叫道:“开船开船!”水手不敢怠慢连忙转舵。铁连珠手一松,又是一箭射出,嘣一声主帆索断开,船顿时在水里打起转来。接着又是一箭,直射到王壬藏身的围障上,尺长的铁箭半截没入,箭头射透围障,几乎便射到王壬头上。王壬被船转得头晕眼花,不敢再跑,叫道:“不要射了,我们靠岸!”无奈风帆落下覆盖船头,一时也难靠岸。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忽听上游隐隐有隆隆声传来,好似闷雷滚动一般,林影面色一变,大呼:“菜花汛,是菜花汛!大家快离开堤坝,捡高处去!”只他喊这几句的工夫,河水之中已连起波浪,打得官船团团乱转。几个水手见势不好,全部弃船跳入河水,没命地向堤坝游来,只留王壬一人在船上尖声喊叫,却也没人顾得上他。

堤坝下灾民乱成一团,大人哭孩子叫。林影手指口呼,指挥众人逃往高处,只是这北门外一片洼地,实在无高处可逃。周醒跳上堤来一把拉住李越道:“爷,快走!”

只听隆隆之声愈来愈近,河中混浊的浪头已经打到堤岸上来,风亦大起,将种下的树连根摇动,上游已隐隐可见一条白线,如钱塘江潮头般滚来,声势惊人。河中王壬的官船顺流而下,已经不见了踪影。林影眼见浪来,面色大变,咬了咬牙,沿着堤坝便往上游跑。李越一把拉住他道:“去哪里?”

林影也没看清是什么人,一把甩开道:“去上游决堤泄洪!不决堤,这里一段悬河溃堤,平河城也没了,灾民更跑不出去!”

李越急跟上他,道:“这般的石堤,一时如何能决?”平河城这一段堤坝都是条石所建,十分牢固。

林影一面狂奔一面道:“菜花汛非同小可,这石堤上不该种树,树根深入堤坝,树倒堤坝也松,非垮不可!”

李越听他说的有理,一把拉住他道:“我有马,骑马去!”将林影拖到马车前,一面解马一面道:“你们快走,我跟他去决堤!”

柳子丹一把扯了头上钗环,跳下马车道:“我们也去!”林影听他声音,向他脸上看了一眼,吃了一惊道:“你,你是九—”此时也顾不上多说,牵了马便上,道:“决堤危险,我水性好不妨,你们去了危险!”

李越也跳上马道:“别小瞧了我,我跟你去!”命令周醒道,“带他们快走!”不待周醒说话,打马飞奔,跟上林影。两人沿河飞驰,耳听水声愈响,河水中浊浪滔天,不少地方已经打到堤坝之外,果然树倒之处已经有些松动。林影口中喃喃咒骂,手下不住鞭马,片刻便驰出数十里,堤坝已然不若平河城边牢固,条石渐少而泥土渐多,林影指着前方道:“那里尚未完全筑好,有一处小半是草袋装了泥沙堆起来的。决了那里,河边村庄今年遭灾,十室九空,伤不到人。”李越顺他手指处看去,果然如此。两人跳下马来,加了一鞭让马儿自去,跳上堤坝便开始狂扒石头草袋。两人这里扒着,浪头已经将要打到两人脚边。李越道:“这样太慢!”四处张望见不远处还丢着些担泥石的条木,捡了一根来插入石隙之中,两人用力撬动。无奈这条石之间泥土已被水打湿粘结起来,一时撬不动。眼看天边那条白线渐近,两人大急,忽然一人跳上堤坝,二话不说便帮着推那条木。李越转头一看,正是铁连珠,不由笑道:“你也来了?”

铁连珠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此人力气极大,加上了他,三人一起用力,条石果然便被掀起。堤坝松动一点,水便自缝隙中渗出,冲击得堤坝更加松动,三人连连用力,借着水势很快便将堤坝扒开一个口子,河水疾冲而出。

此时水声已极大,三人只顾用力,一时没有注意。突然巨浪声震耳欲聋,林影大叫:“汛峰来了,快走!”三人跳下堤坝,没命往高处奔逃。只听身后轰然巨响,李越回头一看,堤坝已然在颤动,如同一张薄纸做的,笈笈可危。铁连珠突然手指前方大叫:“那是什么人!”三人一看,果然前面有个老妇,手里挽个破筐,筐里似是盛了些野菜之类,另一只手里拖个瘦得皮包骨的女孩,正吃力地往高处走,显是听见水声,往高处避水。林影大叫:“怎么村子里还有人?”三人一同奔下去。

此时后面一声炸响,堤坝溃决,大水如同万马奔腾,直冲下来。铁连珠背起那老妇,李越抱了那女孩,一同拔脚狂奔。只是他们如何跑得过水?转眼水已淹到脚下,再跑几步,水便过膝,接着过腰及胸,更加举步维艰。铁连珠背着一个人,脚下已经有点打晃,道:“我,我不会水!”

李越吃了一惊,一把将女孩塞给林影,抢过那老妇背在身上,一手拉了铁连珠,骂道:“不会水你来送什么死!”

铁连珠苦笑。林影举头四望,忽然道:“快,前面!”原来前面一棵大槐树,根深叶茂,显然极有些年头的,因长在土坡上,此时水也不过淹到树腰。林影将女孩扛在肩上,连泅带涉往树边去,一面道:“这水还淹不到树梢,我们上去。”

那老妇和女孩早吓得手足无力,动弹不得。林影先爬上树去,将女孩放在枝杈间,再弯身来拉老妇。此时水已没顶,李越和铁连珠都在水中浮着,铁连珠拉住了一根细枝,李越便将老妇向树上推。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两人没了过去,李越屏气钻出水面时铁连珠已然不见。李越四下张望,只见他已被浪冲到几丈开外,手里还抓着那折断的细枝在水中乱划乱扑。李越抹了把脸,向林影道:“你看好她们,我去了。”一头扎进水里,向铁连珠游去。

铁连珠射术精绝,水性却是一点没有,李越游过去时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李越将他头托出水面,厉声道:“放松身体,不要乱动。”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李越水性虽然颇好,却也没能耐带着一个人逆流游回树上去,只好随波逐流,极力保持两人不沉下去。载沉载浮之间,那树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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