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过后,九名朝廷新贵正式入职,在吏部的花名册里添上自己的名字。
林福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属于常参官,除了放假之外,每日都得上朝。
于是东平侯府五更出门赶去宫城的人又多了一个。
林福第一次上朝,林昉在前头看到自家妹妹时都愣了,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问:“阿福你这大清早在这里干嘛?”
林福给了兄长一个白眼就翻身上马,让他自己去体会。
一旁身着男装的秋夕笑着说:“大郎君忘了?我家姑娘今日始,就得每日上朝了。”
林昉一拍脑门:“哦,糊涂了,还真忘了咱们家的状元郎被授官员外郎了。”
林福瞅他一眼:“林员外该多吃些核桃。”
林昉道:“多谢林员外指点。”
林福:“林员外客气。”
林昉:“林员外好说。”
林尊过来,看兄妹俩跟唱戏似的,哈哈一笑:“你们不说,为父都没发现,咱家两个员外郎。”
林昉林福对视一眼,一齐说:“林公,可以出发了吗?”
林尊:“……”
父子三人骑马,由护卫们打着火把提着灯笼,直奔宫城。
卯时,朝会开始。
林福手执笏板,与工部另外三司员外郎并排跽坐于队尾,坐席还算柔软。在路上林昉就给她科普过,坐得腿麻了,可以趁监察御史不注意,偷偷活动一下腿,但动作不能太大。
殿上,侍中版奏:“请中严。”
宣政殿里倏然一静。
然后道:“何事需议?”
“臣有奏。”中书令黄起道:“太子弱冠之龄,需聘贤德女为妻,以固国本。”
皇帝问道:“黄卿所言极是,众卿家可有合适人选?”
接着朝臣们就开始各抒己见,这个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素有贤名,那个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端庄大方。
说到激情之处,各种文雅詈词齐飞。
宣政殿一时热闹得犹如让人置身西市。
林福眨眨眼,偷瞄了一下左右同僚,大家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群臣激情吵完,皇帝总结发言:“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此事容后再议。”
接着,户部尚书卢虎道:“臣有奏。今秋税粮入库,扬州等地与往年比,税粮少了一成有余,臣请查其中缘由。”
皇帝问:“卿以为该如何彻查。”
卢虎道:“臣以为,该御史台派监察御史前往扬州。”
礼部尚书陶九思道:“陛下,臣听闻今岁江南少雨,粮食减产,税粮难收也是在情理之中。”
卢虎道:“陶尚书人在京城,倒是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少雨,耳目清明啊。”
陶九思道:“本官心系朝廷,江南乃国朝粮库,本官关心一二难道不是情理之中?至于江南少雨之事,找几个江南来的人问上几句不就知道了。卢公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也不知天天都在做些什么。”
户部之人立刻出来怼陶尚书,礼部不甘示弱回怼,两部激情争吵,连带双方交好的大臣也一起下场。
宣政殿又一次变成“热闹的西市”。
林福一脸懵逼,这怎么又吵起来了?
“嘿,嘿,请问,”她趁乱用笏板戳了戳旁边的工部员外郎,“这上朝就是这么吵着吵着议事?”
那位老神在在说:“习惯就好。”
林福又问:“这瞧着大家都下场了,咱们工部不参与吗?”
那位道:“咱们鲁尚书不好与人做无谓的争执。”
林福:“……”工部这么佛的?难怪听说常常连经费都难申请,要一万贯通常只给五千。
然后下一刻,这俩人就看到他们胖胖的尚书跳起来与户部尚书激情对骂。
那位:“……”脸好疼。
林福:“……”看到了,都肿了。
工部尚书下场了,工部侍郎也下场了,工部四司郎中也下场了。
林福颤颤问:“我们也要‘共襄盛举’吗?”
脸肿的那位:“别问了,你没看户部的人已经在骂我们了吗?”
林福:“……”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朝会嗷呜~
身为一个合格的朝臣,需要办的了事、分得了忧、拍得好马屁、吵得过同僚。
林福觉得自己太不合格了,同僚们都在激情对骂,她一脸懵逼,在其中是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
争吵到了某个节点,侍中终于出声:“请中严。”
吵架声戛然而止,朝臣们各个安静如鸡。
皇帝道:“牧卿。”
御史大夫牧良玉应:“臣在。”
皇帝道:“扬州一带的监察御史有无回报?”
牧良玉说:“监察御史有报,江南之地今夏少雨,然江南之地多河泽。”
“父皇,”太子道:“江南之地虽然多河泽,然而长时间不降雨,江河之中的水也会减少,一些小河断流也不无可能,缺水定会影响稻米产量。我以为,河泽之事该问工部尚书才是,为何江南少雨之事没有上报。”
鲁印道:“太子这话又有失公允,臣可从未收到过江南少雨之事的上报,敢问中书、门下,有收到过江南少雨的奏章吗?”
中书令黄起、门下侍中戴修远同时摇头。
鲁印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江南乃国朝粮仓,重中之重。他们少雨不上报,税粮又少收,当派人前去扬州彻查才对。”
卢虎道:“臣附议。”
刚才还激情对骂的两人这会儿又是统一战线了。
在工部听事的秦峻忽然说:“若没记错,魏王兄领扬州大都督一职,魏王兄不曾听闻江南少雨吗?”
“未曾。”秦崧淡淡回道,接着朝皇帝道:“父皇,儿以为当派人前去彻查。”
皇帝沉吟片刻,道:“牧卿,派监察御史前往扬州。”
牧良玉:“臣领命。”
此事就此定论。
之后是户部度支司郎中奏表格使用的成效,言可以在朝中推广开来。
这事没得吵,皇帝直接下定论:“可。”
今日朝会除了扬州税粮一事,倒无其他大事,之后只有小范围的争吵,辰时正便散了朝。
皇帝兴,林福擦了擦额上冷汗,站起来行礼也不敢揉坐麻的腿,随后跟随同僚一起用完廊下食,到了工部所在的公廨,先与顶头上司郎中袁志美见了礼,袁郎中把屯田司的人都叫进来,让她一一认了人。
然后,
“袁郎中,这是下官做的计划书,请您看看可有不合适的。”
林福叫秋夕进来,秋夕手中提溜着一个竹篮,里头厚厚一沓纸,正是她的计划书。
她把计划书拿出来,往袁志美面前的桌案上一放——
啪!
激起灰尘无数。
林员外可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袁志美呵呵一笑,年轻人真是朝气蓬勃有激情呐。
他翻开林福的计划书细看起来,林福则搬了张椅子坐他旁边,但凡上峰有疑问,她都能随时解答。
袁志美看了几页,吩咐一旁候着的小吏去把屯田司的人都叫来,等人来齐了,他对林福说:“你同大家伙儿说说,你欲如何行事。”
林福站起来,对众人朗声道:“我要组建实验室,分稻、黍、稷、麦、菽五组,每组一人为组长,一人为副,既对组内负责研究,又对上峰也就是我汇报。”
她示意秋夕将印好的实验室规程发给每个人。
接着道:“做好实验数据与报告,每旬做一次小结,每月对工作做月结,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帮助的,由组长向我提出,我会尽量帮你们协调,我协调不了的,上头还有袁郎中、鲁尚书甚至是陛下。麦组就先由我任组长,其他四组有没有自告奋勇者?”
众人翻看手中的规程,看完后,你看我我看他,无一人敢说话。
与林福同榜及第被分到屯田司做主事的晏陈道:“林员外,你说的研究我们可听都没听过,这要我们怎么做?”
“不会就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的。”林福道:“晏主事与我同是农桑长才科选出来的,想必对农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晏陈噎住。
另一名主事罗关道:“林员外,天下诸军、州管屯九百九十有二,皆由咱们屯田司管,你看咱们司统共这么二十几人,这哪有余力能做什么研究啊。”
林福道:“这么说来,每屯的屯官、屯副都与咱们屯田司无关,需要罗主事事事亲力亲为咯?”
罗关也噎住。
林福双手一抄,淡淡说:“我怎么听闻工部是最清闲不过的衙门,里头人人闲得抠脚,天天下值是最早的。”
屯田司众人——包括郎中——齐齐噎住。
“林员外,这话纯属诬蔑!”一名书令史愤慨说道。
林福说:“既然不想让别人诬蔑自己,就拿出点儿态度来,做出成绩,谁还敢说三道四,我林福第一个冲上去给嚼舌之人一巴掌。”
众人面面相觑,期间有两人看起来似乎有些想自告奋勇,但又碍于别人都不说话,自己也不敢说。
“机会是给有准备有勇气的人,研究小组做得好,有奖。”林福顿了一顿,没把“做不好就罚”这句话说出来,省得这群人积极性还没调动起来就被打消了。
又道:“可能一时半会儿你们想不明白自己擅长什么,这样,我给你们两天时间考虑,有想做组长的就来我这里报名,人多呢,择优录用,人少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你们都不想做,我想,有的是人会想做的。”
说罢,林福转头问袁志美:“郎中觉得如何?”
“非常好。”袁志美点头:“陛下吩咐过,此事由你全权主导,老夫配合你。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
林福笑:“多谢郎中。”
屯田司众人从袁郎中这里散去后,全都聚集在两位主事那里,不少人愤懑难平。
“什么实验室,笑死人了,一介女流打哪儿来的自信以为自己真懂农事,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
“你这话说得,那位是庄户人家养大的贵女,可不就是懂农事么。”
屋中一阵哄笑。
“诸位,背后说人,岂是君子所为。”书令史康谷道。
“得,你是君子,我们是小人,那你去女人裙下跪着好了,没人拦着你。”
又是一阵哄笑。
康谷扫过一张张笑脸,冷冷道:“诸位连女人都比不过,还有心情在这里嘲笑比自己厉害的女人,真是让康某大开眼界。”
“你——”
一个性格冲动的书令史站起来就要给康谷一顿老拳,被其他人用力拦住。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僚,何必伤和气呢。”
康谷冷声道:“诸位可别忘了,林员外现在是咱们的上峰,每年考评咱们可都得从她手里过,不说冰敬炭敬,得罪她是什么后果,诸位想过没有。”
众人同时心中一声“艹”,呆掉。
“康某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康谷说完一甩袖,走了。
“诶诶诶,守愚兄,等等我。”一名亭长立刻追上康谷,跟着他一起走了。
两人走了,屋中其他人犹如被卡住脖子的鸭子,鼓着眼睛扁着嘴,没了声儿。
好半晌后,才有人弱弱发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讨好林员外吗?”
“要讨好女人,你们去讨好吧,我是不会的。”晏陈亦拂袖而去。
罗关笑道:“行了,上峰给了两日考虑,你们自己好生想想要怎么做,都散了吧。”
众人看罗主事端茶送客,识趣的站起来,鱼贯而出。
心思各异,却都免不了有些忐忑。
这新来的员外郎貌似有些棘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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