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望日,大朝。
京九品以上官至含元殿朝见至尊。
朝会后,兵部尚书林尊请见皇帝,后至紫宸殿面圣。
“陛下,臣之息女进上农策奏表,伏惟圣人一观。”林尊将一本奏表奉上。
皇帝看到那奏表的厚度都有些惊了,让常云生去拿过来,笑道:“林卿,你那小丫头都写了什么,这么厚?”
“回陛下,臣不知。”林尊表情略尴尬,“小女不让臣看。”
还跟防贼一样防着他,今天五更不到就等在前头,才把奏表拿给他,且一再说不许他偷看。
笑话,他林尊既答应了不看,就定然会守诺,居然还让她阿兄监督。
气死!
皇帝大笑,从常云生手中接过奏表打开,先是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而后眼神一变透出些兴味儿来,随着奏表越往后翻,皇帝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林福的奏表,开头写了她的种麦动机,略提了种麦过程,重点对比了她的精耕细作之法与如今广种薄收之法的区别,并附上了详细的收成对比和成本对比,以及以此收成基本而推论的大范围推广的效果。
然后论述了如今粮食收成不高的几大原因,包括气候、粮种优劣、耕种方法、病虫草害防治等诸多方面,甚至还写了一些人为因素在里头。
之后就是她结合种花家五千年的农业发展历史,根据如今的农业生产水平与朝廷农政情形,给出的农政时务策十条建议。
如:以朝廷之力建立专门的衙门,召集天下英才,分稻、黍、稷、麦、菽等不同组,共探粮食高产之法;改革耕种之法;研究农害防治;水利修建等等。
从开垦、工具、水利、荒政、农税等各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见。
或许她的建议还稚嫩、过于理想化,其中却也不乏真知灼见。
皇帝仔细的慢慢看完林福的时务策,眼中已是满满欣赏。
一个小小女郎能提出这么多有见地的意见,可见她是真的把农桑作为国之大命看待,她所言的报国之志并不是一句空话。
如此品性,如此行事,便是许多男子都及不上的。
皇帝满意颔首,翻到后头,是一张药方,其上写明是治理蚜虫的药。
药的药性、毒性都做了说明,包括试药的过程,试药的结果和小麦对药性的降解也写在上面,并写明:“此药合理施用后,可防止九成蚜虫,又不会使麦受伤。臣已食用了用此农药的小麦,做出的面饼美味又劲道。”
皇帝:“……”
“林卿。”皇帝道:“你家小丫头说要献给朕的麦呢?”
林尊连忙道:“已送至监门卫处勘验。”
皇帝就对常云生说:“你去盯着,没问题就快些拿来给朕瞧瞧。”
“喏。”常云生应道。
皇帝继续看奏表。
再翻一页,竟是林福给出的蚜虫药全面推广方案,生产、运输、销售、宣贯各方面都提到了。甚至还给出建议,可以让有钱的宗亲大臣或豪商开设制药作坊,朝廷收购,再运送至各州府,农户可去官府指定地点按需采购。
皇帝失笑,这小丫头连经商都还有一套,按她这做法,朝廷可就是无本生意了。
奏表翻到最后,是短短几句话陈情。
“臣闻陛下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自王道休明,廿有馀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廪日积,土地日广。皆因陛下恩威广施,取才不拘一格,方君臣齐契同心,创泱泱大国盛世荣光。
臣不敢自称有大才,然农之一事却可让陛下当用,伏惟陛下再开制科,允臣以女子之身应制,臣不胜受恩感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皇帝看着这短短一段话,先是诧异了一瞬,后目中思虑渐深。
再看向林尊,淡淡说:“林卿不知令嫒的奏表都写了什么?”
林尊道:“臣不知。”
皇帝示意内侍把奏表拿去给林尚书看。
林尊接过后快速翻看起来,前头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妥,甚至林尊看了还挺自豪——不愧是我的女儿。
在看到最后一页时,他瞬间是一头冷汗,慌忙起身朝皇帝拜下,“陛下,小女年幼,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
“朕倒不觉得她是胡言乱语。”皇帝摇摇头,大笑了一声:“林卿,你这女儿不一般呐。”
林尊听了,从一头冷汗变成了一身冷汗。
阿福这个死孩子,难怪不肯让他看奏表了,要知道她最后写了这么一段话,他不给她撕了都是慈父之心。
女子应制科举?
她怎么想得出来!
若取中了她是不是还要在朝为官?!
皇帝让内侍再把奏表拿回来,看着最后一段陈情,曲指叩着御案思忖,哒、哒、哒的声响在林尊耳朵里听着就像是催命符。
半晌,皇帝让人叫来中书舍人们誊抄这份奏表,并明说最后一段也抄上。
然后让人去把政事堂的执宰们、六部尚书、太子、魏王、三皇子,御史大夫、国子监祭酒、集贤殿学士都叫来。
最后,道:“去将东平侯之女林福请来。”
林尊想为女儿向圣人求情,可皇帝示意他噤声,复又在看他女儿的奏表。
偷偷瞅着皇帝并没有不悦之情,他动了动嘴角,到底把话咽下了。
现在只希望女儿来了后知道该怎么说话,别惹怒了皇帝。
唉,这孩子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六名中书舍人很快进殿来,笔纸已经备好,飞快誊抄起奏表来。
不多时,政事堂的四名执宰进殿。
御史大夫、国子监祭酒进殿。
六部尚书进殿。
魏王、三皇子进殿。
太子、太子少师、集贤殿学士进殿。
中书舍人们合作先誊抄好一份奏表,皇帝让其直接给太尉李骥看。
看中书舍人们效率太低,皇帝又让人把秘书省那群人叫来,一起誊抄。
李骥看完奏表,先头的欣赏都被最后一段陈情给惊没了。
“陛下,这……”
皇帝摆摆手:“待会儿再说。”
李骥把奏表递给尚书左仆射孔察,看向亲家林尊,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奈。
人一多,誊抄的速度就快了许多,三刻钟左右,紫宸殿里每人都看到了林福的奏表,各人皆先是惊诧,后反应各不相同。
太尉李骥、中书令黄起、国子监祭酒尹涿,皆是东平侯府姻亲,就算心中觉得林福是在胡闹,也必须力挺她。
林尊就更别提了,自己的女儿,含着泪也要挺到底。至于回去后怎么打孩子,那是他们自家的事。
尚书左仆射孔察没有表态,看不出喜恶。
门下侍中戴修远则不赞同的摇摇头。
太子少师和集贤殿几个学士皆持反对态度,神情激动,若是林福在此,他们怕是要将她批个狗血喷头了。
太子虽面上没表,眼中却是浓浓的不喜。
六部尚书亦是神情各异。
御史大夫牧良玉倒是看着奏表连连点头,他是单纯欣赏这份奏表所言。
三皇子一脸不明兴味。
魏王有大胡子遮着,没人看得出他什么表情,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奏表最后的陈情。
“诸位爱卿对这封奏表有何看法?”皇帝说。
其他人还在揣摩圣人心意,集贤殿一名学士就率先说道:“陛下,恕臣直言,此奏表不知所谓,进奏表之人亦居心叵测。”
皇帝表情淡淡。
林尊冷哼一声:“顾学士怕是连奏表都没仔细看吧,就敢说不知所谓。”
顾学士道:“一女子,能有什么金玉之言,还妄图以女子之身应制科举,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非也非也,”御史大夫牧良玉摇头:“这奏表所言,于国朝农政大有裨益,鲁尚书觉得呢?”
被问到的工部尚书鲁印道:“确实乃真知灼见。林尚书,这奏表真是令嫒写的?”
林尊冷冷说:“鲁尚书难不成以为我父女二人欺君不成?”
“自然不是,”鲁印尬笑两声:“令嫒大才。”可惜了,却是个女子。
“陛下,”礼部尚书陶九思对皇帝道:“我朝从未有过女子应制科举的先例,臣以为此事不妥。”
李骥道:“没有先例就开先例,如此大才不能为朝廷所用,岂不可惜。”
“李太尉此言差矣,”太子少师慕容毫道:“《列子》有云: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女子岂可堪大用,这是祸乱朝纲!”
“慕容少师所言《列子》有云,敢问这句话是谁说的,是孔圣吗?”中书令黄起道。
国子监祭酒尹涿笑言:“这个我知道,乃《天瑞》中,孔圣游太山,遇隐士荣启期,荣启期自言得三乐:为人,又为男子,又行年九十。”
门下侍中戴修远言:“女子科举到底前所未有,我以为,不该开此先例。”
“科举乃我朝太宗皇帝所创,此前亦没有。”户部尚书卢虎:“古有木兰替父从军,我朝为何不能让女子科举?”
紫宸殿里,大臣们吵作一团,简直比市井还要热闹。
皇帝就静静的看着他们吵,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无从猜测他的心思。
秦崧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句“创泱泱大国盛世荣光”,眼中有动容之色。
秦峻低低轻笑一声:“果然够特别,林小娘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秦峥低斥道:“孤看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对。”
秦崧敛眉,淡淡说:“女郎亦可有鸿鹄之志。”
秦峥被噎住,表情不豫。
秦峻嗤的一声低笑。
-
从兴安门入,长长的宫道,林福肃穆走在其上,前方是引路的内侍。
宫禁森严,一路上无论是偶有过往的宫人内侍,还是守卫的禁军,全都静默无声。
她双手交叠搁于腹前,脚踩软履,步伐快而不乱的跟在内侍身后朝紫宸殿走去。
前方,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已做好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注:有唐一代,平民百姓面对皇帝也可以自称“臣”,女子不能自称“臣”要自称“妾”或“奴”,但福姐纯爷们儿,铁血真汉子(手动滑稽
阿福: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臣闻陛下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自王道休明,廿有馀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廪日积,土地日广。”——by改编自魏徵的奏疏
“臣不胜受恩感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by诸葛亮《出师表》
另外:晚上还有一更,八点,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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