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一身素淡衣裙,长发披散着带着湿漉漉的潮气,将死里逃生的她衬得更加面白如纸。
她走得很慢,身上没什么力气,全靠朱槿扶着才不至于当场跌倒,然而这缓慢的一步、一步却似踩在堂中众人心上一样。
走到堂中站定,屋内什么情况林福已了然,睨了眼跪在地上啜泣半边脸肿了的瑞香,顿时对自己使出了回光返照之力打出的成果略感满意。
“你,去给我搬张椅子来。”林福对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秋夕颐指气使。
屋中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看林福的眼神犹如见鬼。
聂氏耷拉着嘴角冷哼一声,她身旁伺候的嬷嬷立刻说道:“五姑娘,教你的规矩难道又忘了?你该拜见老夫人、夫人和西府夫人,这都是长辈。还有两府的姑娘们也该见礼,这都是你的姐妹哩。咱们侯府啊,和乡下不同,规矩不能错不能乱,不然传出去会惹人笑话的。”
林福偏头,目光滑过那嬷嬷,然后审视地瞧着聂氏。
小林福的记忆里,她被接回东平侯府之前还对亲生母亲有好奇和期待,然而真正相见之时,聂氏看着她,用手绢抹掉眼角的眼泪,慈爱的表象上是没掩饰住的嫌恶,或者是根本就不想掩饰。
面对这样的亲生母亲,小林福既慌又怕。
出发前阿娘拉着她的手抹眼泪,让她不要怕,还说小阿福这么乖巧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小阿福,何况是小阿福的亲娘呢。
可是阿娘,你说的都是错的,这里没有人喜欢阿福。许多许多次,夜深人静之时,小林福就躲在锦衾里偷偷哭。
瞧了几眼聂氏,林福转回目光继续与主位上的老太太对视,声音泠泠,一字一顿:“贵府的规矩,是连张椅子都不给人的?”
屋中之人无不震惊,这五姑娘怕是真失心疯了吧,不仅无视夫人,还对老夫人不敬。
聂氏一脸铁青,看林福的眼神俱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黄氏瞧着林福倒是有几分好奇和兴味儿,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佯装喝茶,实则是在掩盖嘴边的笑意:几个姑娘互相你瞧我我瞧她,眼中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林嘉蕙却是与众不同,满面忧色,轻声对林福说:“福妹妹,公侯之家,规矩不同一般,万不可这般同祖母说话。”
林福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她,只看着老夫人。
林嘉蕙神情又尴尬又委屈。
老夫人倒是神色丝毫不变,还道:“秋夕,给五姑娘搬张倚子来。”
其他人都惊了,愕然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老夫人不是最重规矩的么,今儿个怎么……
“是。”一直肃立不动的秋夕朝老夫人福了福,转身朝一旁候着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没多时,两个小丫鬟搬了一张圈椅来,摆在了八姑娘下首,六七八三位姑娘本该往旁挪的,但三人得了二姑娘眼色,坐着一动不动,分明是故意要给五姑娘难看。
“把椅子摆这里来。”
林福叫住放下椅子就要退下的两个小丫鬟,示意了厅堂正中央的位置。
两个小丫鬟差点儿没吓晕,哪儿敢把椅子摆过去,埋头瑟瑟发抖。
“呵。”林福冷笑。
这下无论是聂氏还是黄氏脸色都不好,老夫人也沉了脸,淡淡扫过右边一排六个姑娘,六七八三位立刻鹌鹑似的一个个往旁边挪,比起二姐来,她们更怵严厉的祖母。
位置让出来了,林福立刻过去坐下,她全靠意志力和朱槿撑着才能站得笔直,不然早就倒下了。此刻已经是满头冷汗,软软靠在椅背上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过来之前就得了吩咐的朱槿立刻倒了一杯带来的淡盐水端给她。
林福自顾自小口喝着水,无视四面八方看过来的各种情绪的眼神。
喝了一小半杯水,感觉自己稍稍又有了些力气,她便懒懒靠着椅子,轻嗤:“行了,别看了,知道你们要三堂会审,那边肿得跟猪头一样的绿衣服,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
被点名的瑞香一愣,抬头望向林福,被她含讽带讥的目光看得心底一颤,竟不敢言。
瑞香怕,她娘仗着是聂氏的陪嫁可不怕,张嘴就要嗷,却被林福打断。
“既然绿衣服不说,就由我来说吧。”
林福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歪头对主位的老太太说:“大概是十天前吧,我感冒了,哦,就是风寒。我跟院子里伺候的人说要看医生,哦,就是大夫,结果根本没人理我,还说什么来着……对了!‘乡下长大的贱命还需要看什么大夫’,绿衣服,当时是你说的这话,我没复述错吧?”
听到这话,在场的各位主子脸色都非常难看。
不管林福有多粗鄙,聂氏有多嫌恶这个亲生女儿,不管府里的主子们再如何看不上林福,这些话都轮不到一个做下人的来说。
更何况说侯府亲生血脉是“贱命”,这是把整个侯府和西府都骂了进去。
瑞香整个人都傻了,只会趴在地上哭,身子抖得像筛糠,当然是怕了。
刘亮家的知道这事不能认,不然他们一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立刻哭嚎着喊冤:“老夫人,冤枉啊!我们瑞香一向规规矩矩,万不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求老夫人明察!夫人,夫人,剪云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奴是什么样的为人您最清楚了,奴怎么会教女儿说出这等话。五姑娘,奴知道你不喜欢瑞香,但你也不能这样陷害她啊!”
“你说完了?没说完也闭嘴!”林福清喝一声,慢慢啜着杯子里的淡盐水,说道:“我生病了,没医没药,很快就发起了高烧。高热、晕眩、恶心、脱水,我躺在床上没有一口水也没有一口饭……这里需要澄清一下,这个绿衣服还是有送饭的,但是我当时整个人都动不了了,根本没办法起来吃饭,绿衣服看我没吃饭,你们猜猜她说什么……”
林福也不卖关子,冷笑着说:“‘哟,赌气绝食呢,那您可得有骨气一点儿,千万别吃。不过是乡下长大的泥腿子,有什么脸让夫人把四姑娘送走’,绿衣服,我这次也没复述错吧?”
屋中众人听到“四姑娘”三个字,诧异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林嘉蕙。
林嘉蕙当即便是一脸惨白地从椅子上起身,眼泪刷地掉下来,急惶惶对老夫人说:“祖母明察,孙女儿……”
“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林福冷冷打断林嘉蕙的话。
林嘉蕙一怔,小心翼翼看着林福,真没说话了,只无声掉泪,甭提多委屈了。
聂氏见此状,心生不悦,冷声道:“林福,如何同你姐姐说话的?”
林福直接无视聂氏,接着说道:“我发烧大概七八日吧,没医没药没人管,就躺在床上自生自灭,还要被绿衣服几个下人轮番进来讽刺。然后,我、死、了!”
林福估计小林福是因为高烧导致大量出汗,没有补充水分,加上饥饿,还有炎症,导致电解质紊乱,诱发心肌梗死,所以才这么小就一命呜呼了。而明明,小姑娘是不用死的,但凡有人多问上一句,她就不会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她的血脉亲人身旁,死去。
林福有多生气就有多厌恶这道貌岸然的一家子。
素淡的衣裙、披散的长发、阴森的表情、恐怖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我死了”,炎炎夏日,期远堂正房却凉森森,宛如刮过一阵阴风般。
有胆小者,没忍住尖叫了出来。
聂氏本来因为被林福无视,气得脸都涨红了,却听到林福的话一瞬间被吓到,脸惨白。
“一派胡言。”二姑娘林嘉芩猛地站起来,指着林福斥道:“你少故意吓唬人,你死了,那你现在是什么,鬼吗?”
怕鬼的六姑娘又是一声惊叫,从椅子上连滚带爬跑开,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黄氏倒是觉得有趣,尤其是看到聂氏明明害怕还要强装镇定,便故意对林福道:“福娘,你既然死了,却还逗留人间,想必是有天大的冤屈吧。”
林福把目光第一次放在这个二婶身上,看二婶脸上就差写着“唯恐天下不乱”几个大字,却没接话茬。
她有她的节奏,不需要谁帮她带节奏。
“老太太,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林福直视着老夫人。
老夫人道:“可。”
林福:“我真是东平侯府的血脉,你们确定没有搞错?”
老夫人:“血脉之事,自然不能再错。”
林福:“侯府是否并不想接回真正的血脉?”
老夫人:“自然不是,侯府血脉岂能流落在外!”
林福:“侯府是否要杀林福,保全你们的颜面?”
老夫人双目锐利地盯着林福。
其他人俱是倒抽一口冷气,这五姑娘难道真的死了变鬼来复仇?不然她怎么敢说出这胆大之言?
半晌,老夫人才缓缓开口:“此事,祖母会给你一个交代。”
“呵……”林福却冷笑一声,满脸写着不信:“你要怎么给我交代?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但凡你们多问一句都不是今天这种局面!”
老夫人嘴唇抿紧,成一条严厉的弧度,看着林福没有说话。
一旁林嘉芩嘟囔了一句:“你不是没死么。”
林福目光如电射向林嘉芩:“那是阎王看我死得冤,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要不你来试试这样熬上十天,你看你死不死!再者,我跟老太太说话,你没事插什么嘴,贱不贱啊!”
这个林嘉芩是欺负小林福最多的人之一,林福根本就不想给她好眼色。
林嘉芩被气哭,还要再骂林福,但被对面的母亲瞪了一眼,到底不敢骂了,只能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林福看着老夫人,冷冷说道:“你们侯府宝地,林福这贱足不配踏,但是林福求着你们来踏的吗?你们嫌弃农家长大的孩子粗鄙,可以当做没这事发生,那个谁不依旧是你们记在族谱上的嫡女么,何必要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受你们的磋磨,生生断了一条性命!”
“你们全家上下都是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