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就是那个被李世民夸“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萧瑀带着自己的任务来到江南道。
江南并未遭受旱灾,这两日还下了场雨,道路泥泞,大半马蹄踏入泥浆里,“扑——”地飞溅。萧瑀昼夜不歇地赶路,身上满是汗水与尘土,骨头疲惫不堪。
“再快些——”他沙着嗓子,回头对身后侍从吩咐,“前面就是睦州了,睦寿翁氏近在眼前!”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从长安到睦州也花了整整十四日,倘若这是去调查浮户,恐怕早就被隐藏干净了。
萧瑀庆幸,幸好在之前陛下就调查好了,他只需要拿着指令去调兵,把睦寿翁氏抄家就行。
依唐律——
指斥乘舆,即言语指向皇帝的犯罪,情理切害者,斩!
萧瑀主要负责这睦寿翁氏,其他一些被抓住尾巴的世家,由别路人马负责。
到了睦州,萧瑀前去调兵,却发现睦州刺史脸色古怪,“少师若是想要捉拿睦寿翁氏,就不必了。”
萧瑀立刻想到官官相护方面去,脑子那根弦“砰”地响动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问:“哦?为何不必?”
“那睦寿翁氏,被家中佃户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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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反了?!”
“少师莫慌,他们只是反了主家,如今一个个主动入了大牢,等着朝廷发落,如今端看少师是罚是放了。”
睦州刺史迟疑一下,还是违背自己做官的准则,没有独善其身,“少师,那些佃户没有想反朝廷的心思,他们正是听闻了陛下的爱民之举,方才孤掷一注——若不是那翁氏逼迫,他们也想安分过日子。”
睦州刺史说着说着,眼神逐渐迷离,没有焦点的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五日前的那个夜晚——
火把在一道道巷内高举,一开始是零星的火点,渐渐,星星之火越来越多,它们汇聚成了一片火洋,噼啪的炸裂声中,点燃了翁氏的家宅。
那些世家往日看不起的佃户,奋力将火把掷向房屋,火焰烧红半边天。
事态发生改变源于翁家三郎的一时兴起。
翁家三郎脾气不好,动辄打骂奴婢,是家里下人最怕碰到的主家。因着河北大旱一事,他已经接连好几天没好脸色了,房中奴婢战战兢兢,出入踮着脚,生怕引起他注意。
芍药儿是翁家的洒扫女婢,名字也是翁家给她改的,父兄皆为翁家佃户,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便在今日,已攒够钱将卖身为奴的芍药儿赎了出来。
离开翁家,她就不用时刻心惊胆战,害怕自己被哪位郎君看上,拉到床上,又或者,惹哪位主子不顺心,将她拖下去打得皮开肉绽。
想到能离开翁家,芍药儿把包袱放在水桶边,掬起一捧冷水浇在脸上,拍拍面颊,没忍住露出一个笑容。
就像雨后芍药绽放,娇艳欲滴,看得翁家三郎眼都直了。
……
芍药儿的父兄等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等到她归家,直到第二日清晨,一具饱受折辱的尸体,被人随便丢进污桶里,准备运出城。亏得倒污桶的人和芍药儿家人熟识,这才让他们有机会将尸体带回去掩埋。
芍药儿死亡没过两日,翁家又有别的郎君随意打死了一名下人,这种事情其实在往常都不能算是事儿,指望世家把奴仆当人看,倒不如指望老虎突然想吃素。唯有死者的家属会默默垂泪,将死者尸体带走,忍下此事,继续给主家做活。
但是,翁家没有发现,随着罪己诏的传言散发,佃户间一股暗流开始涌动了。
“你们知道山神吗?”
“山神?”
“这山神,就是陛下背后的神祇,唤为山鬼,为山之神女。”
“什么!陛下身后真的有神仙!你没骗我吧,这可是神仙!”
“当然是真的,神仙还在长安开了一家酒楼,长安的人都知道这事。”
“神仙居然还要给人做菜啊!”
“正是因为祂是神仙,才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们是只能当农人,只能当工人,而山鬼不一样,祂想做菜就做菜,想种田就种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祂的酒楼十贯钱一道菜,纵使皇帝来了,祂不想下厨,让普通厨子做菜,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陛下是天子,都不一定能吃到山神做得菜,祂肯定是真的神仙!”
他们大唐有真的神仙下凡!他们陛下有真的神仙帮助!
渐渐,窃窃私语变味了——
“芍药儿被主家强迫,死了;二狗子被主家连抽一百鞭,死了——以前也有很多人死了,死后连席子裹着尸身都没有,直接扔进污桶里,运气好的,被家人接回去,运气不好的,连着污水倒进那深壑里,尸骨无人收拾!”
“以前我们不敢反抗,是因为我们没地方去了,当了浮户,朝廷那边回不去了,一旦被发现我们逃税,我们会被流到三千里外。如果去山里躲起来,山中多猛兽,倒不如继续窝囊着当佃户。”
“你们说!孩子死的时候,爷娘死的时候,兄弟姊妹死的时候,你们不恨吗!我们现在可以不窝囊了,赌一把吧!陛下既然愿意为我们遭受天谴,我们暴露浮户的身份,也许不用担心会被流放呢!”
芍药儿的父兄在劝说。
二狗子的家人在劝说。
无数失去亲人的佃户,被劝动了。
为什么陈胜吴广能够掀起起义?为什么张角能呼起黄巾之乱?为什么国人暴|乱能赶走国君?因为那些搅大民众不满之心的人,是曾和其他人一同被压迫的存在,他们的苦是一起受的,正因为同样的经历,他们才更知道说什么能够戳中同阶层的心灵。
于是,在某个平常的夜晚——没有暴雨,没有乌云遮月,没有任何异象,它就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夜晚,有夜盲症的佃户擎起了火把。
他们从四面八方冲进世家的大宅中,做了仆役的亲人为他们拉开大门,火焰聚成长条,在黑暗的夜里仿若一条摆尾的火龙。
翁家三郎被从床上拉到院子里,愤怒的芍药儿父兄将他乱棍打死。
翁家家主再摆不起威风,面对生命的威胁,他也只是普通人那般害怕求饶,这时候,什么家世,什么阶级,都没用了,生死面前人人平等。
部曲,翁家自然有部曲,但佃户和自家亲人的里应外合太快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佃户手里已经有了人质,投鼠忌器使双方僵持不下。
“下官到的时候,接手的就是这种局面。事情经过是他们复述的。”
睦州刺史边回忆边说,说完后,闭了闭眼,道:“少师,下官到时,他们一个人都没跑,他们都等着陛下的处置,他们坚信陛下……他们坚信,陛下能为了百姓受天谴,绝对不会让他们受苦。”
那可是天谴啊!
对于这些佃户来说,这就相当于皇帝说“朕能为你们散尽家财”“朕能为你们舍弃性命”。
天狗食日是真实出现的事情,河北大旱是真切发生的灾难,在春耕前,迁走百姓,是实打实发下的旨令,百姓的思维很简单——这些都是真的,那么,皇帝陛下为他们受天谴的事情肯定也是真的!
所以,他们犯下以奴弑主罪行后,没有一跑了之。
江南之事传了出去,掀起轩然大波。
哪怕是五姓七望这样的大世家,都毛骨悚然。他们呆在家里,门口是护卫,手边是亲人,却依然从脚底板冷到天灵盖,仿佛黑暗之中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平时是浑浊的,但或许在某个契机,就能亮得如星火。
不止一位家主吩咐管家:“租子减五成!不!减七成!”
只要给他们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这些人就不会被激起凶性。
崔家家主对儿子说:“这些泥潭里的人平时非常安分,似乎任由我们压榨,可正因为他们生活在泥潭里,只要有一点向外爬的机会,他们就会拼了命的抓住——李……长安城那位陛下,被他们视为退路了,才会有睦寿翁氏的惨案,我们家佃户没跑,只是因为没有活不下去罢了。”
但……崔家家主心知肚明,平静只是暂时的,等长安城的那位君主做出更多利民的实际,会有无数佃户义无反顾的回归原籍。
他看向皇城方向,长长叹气,面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上天对世家何其残忍,怎么就给大唐降下一名把百姓当回事的仁君了呢?
李世民不否认,作为一名统治者,他听到佃户火烧睦寿翁氏事件时,脊背也控制不住发冷。
脑海里霎时想过很多——
大雨中呼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
从被迫挖野荸荠充饥,到冲破官府开仓放粮的人。
大旱颗粒不收而朝廷赋税不减,走投无路系起黄巾的人。
……
偏偏,山鬼还在旁边嘻嘻地火上浇油。
“凡人真有意思,我上回见到相似的场景,好像还是你们称为周朝的时期。”
“那个叫卫蒯聩的,是国君吧,大兴土木滥用民力,被忍无可忍的工匠拿起武器包围了宫殿,他吓得翻|墙逃跑,还摔断了腿呢!”
李世民抬手一把捂住脸。
山鬼这是恐吓他吧!这一定是恐吓!
“还好,我没想过虐待百姓,不用担心他们暴|乱。”
甚至这次睦寿翁氏的事,李世民都不准备追究。
于情感方面,李世民私心觉得睦寿翁氏罪有应得。
于利益方面,不追究,才是给天下浮户做表率——
你们回来吧,朝廷不计较你们曾经逃税的事,只要回来,既往不咎,还……
李世民沉思了一下,迅速从恐吓中脱身,兴致勃勃对山鬼:“你说,我要是把睦寿翁氏的地均分给那些佃户,五姓七望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看吧?正好,按均田令,他们应该每丁有百亩地。”
就算补不齐百亩,能补多少算多少啊!
薅世家的羊毛给百姓,名声还是他李世民的!百姓感激的还是他这个唐皇!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