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朕等着(1 / 1)

始皇帝来的时候很不巧,青霓正在写东西,便直接让他们进来了。

扶苏跟在始皇帝身后,穿着粗布缝制的衣服,磨得那身细皮嫩肉哪哪都不舒服,眉头紧锁。

便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清淡典雅的:“客人请坐。稍等,吾正在整理一些东西。”

扶苏下意识抬头,便见明净几案前,青衣少女仪态端庄,手中执笔,在竹简上书写着什么。垂首时乌发如绸,遮了半张脸,看不大清楚样貌。

扶苏受儒家熏陶,自小便爱重礼仪,此刻一见这国师写字时坐姿端正,自有一股精气神,便先升了三分好感。

始皇帝往旁边客几前的垫子上跽坐下去,扶苏没多想就要跟着坐,始皇帝却是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怎么,这么没规矩吗?”

扶苏猛然惊醒,想起来这时自己只是下仆,有些僵硬地站到始皇帝身侧后方,脸羞耻得通红。同时想起来之前,始皇帝冷漠的话语:“你是朕儿子,朕才几次三番容忍你在朝议上针对我的旨令,若是寻常官员,早下狱充去当奴隶,修路修长城了。”

那时,扶苏怔怔看着始皇帝的背影。

所以,阿父是要将给予他的殊荣收回了吗?

阿父他真的这么无情?

扶苏至今仍是不敢相信,自己被扔来给国师做下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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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霓用小篆把自己要抄的东西抄录了出来,这才侧头去看始皇帝,开玩笑道:“陛下来此,莫不是感觉到我将炼体之术抄录完全,循着味儿过来了?”

始皇帝惊喜:“先生是要将炼体之术教与政了?”

“砰——”长蜡烛台促然倒地,烛火并未点燃,蜡烛碎了一地,有几粒碎片溅到始皇帝衣摆上,令他面露不悦之色。

扶苏却没看到。

他踉跄着撞倒烛台后,只顾着呆愣在原地,满脑子都是自己那大权在握,骄傲无匹的父亲的自称——

政?

不是朕?

他只知道阿父亲口允诺国师在大秦的地位是与之平起平坐,可……阿父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始皇帝“笃笃”敲了两下桌子,扶苏回过神来后,立刻致歉,“抱歉,我……我这就收拾。”

扶苏蹲下身去,生疏地开始打扫地面。两股视线只是在他身上停顿了一瞬,便移开去,仿佛他并不值得在意。

青霓是真的不在意,她又不认识这人,始皇帝嘛……他就是故意的。

就该让这小子体会一下,他没了特殊待遇,是什么样子!看这小子还敢不敢有恃无恐,天天气他!始皇帝狠心地想。

“先生。”始皇帝目露期待,“这炼体之法,政如今可以看吗?”

青霓递给了他。

始皇帝一眼扫过去,第一条就是食谱,食谱第一句就是:少油少盐,素多荤少,多吃白肉。

陛下:“……”这么惨的吗!不放盐不是没味道吗!

下面还附带了每日的健身表,画图示意了怎么做,什么跑步、引体向上、俯卧撑、太极拳等等,他听都没听说过。

也对,神仙的炼体方式,长寿秘诀他怎么可能听说过。

始皇帝郑重地将竹简卷起来,拿在手中,“政一定按照先生安排的时间,每日卯正去花园中练习太极拳,吸收朝阳初生时,那一抹先天紫气。”

神女含笑:“那先天紫气是鸿蒙初开,乾坤未分时的大道之基散出来的一缕机缘,为至真至纯之气,陛下须择一至阴至清之地,打太极拳时方能以太极分两仪,借来紫气炼体。”

始皇帝听得有些艰难,某些字词还需要联系上下句才能知道对方用了哪一个字。

这大概就是道祖徒弟的底蕴吧。陛下想,有的时候一卷说尽了神仙妙事的典籍,抵不过真仙信手拈来一句她视之如常的话。

青霓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修真小说看得多了,这些话编也能编得出来几句……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算了,记不清了。

始皇帝:“不知这至阴至清之地是……”

神女高深莫测:“往北去。”

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穿过一条又一条条街道,国师没有喊停,就是漫无目的的一直往北走。

开车的不是赵高,始皇帝一个眼神就让赵高让位了,然后,扶苏被亲爹塞了条马鞭,言简意赅:“赶车。”

扶苏:“……”握着那根马鞭,心情复杂。

从大秦长公子沦落到赶车人,只需要他爹的一个念头。

驶着驶着,扶苏就发现这个方向不对了。

始皇帝每征服一个国家,就会在咸阳城北,泾水、渭水相交处的山坡上临摹修建该国宫室,六国的美人,还有钟鼓乐器都在里面,算是始皇帝的后宫所在。

——他的母亲在未去世前,也是住在里面。

扶苏纠结了一下,隔着车门向国师汇报。

就……你看,往人家的后宫去是不是不太好?

车内,国师的嗓音很平淡,似乎对扶苏的顾虑并没有感觉,“正是此地,去罢。”

扶苏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始皇帝出声阻拦,也只好拿起马鞭,继续往那片宫殿群——也就是上林苑去。

到地方后,青霓便在始皇帝面前故意先露出凝重之色,又微微一笑。

始皇帝也飞快打量了一眼自己让人建造的上林苑。感觉……没问题啊?又大又漂亮,虽然不是秦风的黑沉大气,可金碧辉煌的外表,也是咸阳一道亮色。就连地址,都是特意请风水师看过的。

神女忽然开口:“此地不错,风水宝地。”

始皇帝微微一笑,“吾差了十八位风水师,认真勘察后,定下的地方。”

神女微微颔首:“陛下常住这上林苑中,便能借六国气运吸收紫气了。”

“六国气运?”始皇帝一怔,“六国还有气运?”

“此地住着亡国的六国贵女,便还有气运。”

神女瞳孔倒映着那片连绵宫殿,不像是在看外形,更像是在瞧着其他的什么,“此地囊括了六国之运,镇压此地一日,便会一心一意为大秦绵延国运,直到六国国运消弭。”

始皇帝:“要如何镇压?”

神女便侧头,眸光盈盈笑看着他,也不说话。

始皇帝一瞬间明悟了。

是他!

他在一日,六国便要被镇压一日。

扶苏瞧着自己阿父心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心里一劄眼间闪过两个字:奸佞!

这么甜言蜜语说好话哄他阿父的,不就是老师说得那种媚上佞臣吗?

几乎是下一秒,扶苏自己强行打消这个念头:不行,不能想当然,不能没有证据就怀疑人,万一……嗯,万一这真的是人家看风水看出来的呢!

始皇帝又问青霓:“六国国运何时会消散?”

“待到六国之人从心底认可自己是秦人时。”

始皇帝沉默了。

这事可不容易,哪怕骄傲如秦始皇,也不敢说自己能让六国子民都打心眼里忘记旧国,视自己为秦人。

至少,三代之内很难。而秦始皇,他可不一定能活够三代。

上林苑中,不知是六国的哪位女子在吹笛,音色空灵,穿透性极强的笛声随风而来,悠悠长长的音乐在述说着对故乡的思念。

而六国遗下的女子男子有了孩子,或许会对孩子讲述她/他的故土,描述那个藏在记忆里的国家,所以,才说至少三代内,很难让人完全收心。

不过,始皇帝就喜欢头铁挑战高难度。

他就不信了,等百越被攻打下来,其间的骆越之地被大秦收入囊中,用一年三熟的稻谷养活秦人,每天吃好喝好,还能真心实意怀念以前的苦日子。

神女绰的一问:“陛下,吾的宫殿能否建在这上林苑中?”

始皇帝眼中浮现异色,“先生怎能屈尊住在此地?”

这可是他后宫住的地方。

神女淡然地笑了,却是一钩淡月天如水的恬静清雅,“是九重宫阙还是明月松间,与我都无碍,我心安然,便处处是心悦之地,又何来屈尊一说?”

扶苏欲言又止。

虽然对神女来说住哪都一样,但是,住他阿父的后宫,对外的意义就很不相同了。

始皇帝也不是会扭捏的人,他大大方方地说:“先生是不是喜欢这个地方的建筑?我让她们从宫殿里迁走,将上林苑都划成国师府。”

神女道:“迁走便无效了。”

迁走她还算是住在后宫里吗?

“秦将有大劫难,是六国气运反扑,长达十五年,凡王朝都会经历这一遭,度过了,便能再延续一世。”

始皇帝眸光一闪:“大秦没能度过?”若是度过了,神女也不会特意提出来。

“不错。”

“为何?”

“本该是可以度过的,却有神仙从中作梗。陛下可还记得我与你说的封神榜一事?如今天庭的天官,可都是周初的官员,对周天子忠心耿耿。”

既然都说到这地步,神女似乎也不打算隐瞒余下的部分了,“他们早已接连下凡,要颠覆大秦。”

扶苏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得这也太荒唐,太能编了,连什么天庭,什么天官,什么周天子,什么下凡都出来了。

连他都不会信的话,阿父更……

“天官下凡?朕倒要看看,他们有何等本事,能毁灭大秦。”始皇帝不仅信了,他还被挑起了与天斗的胜负欲。

扶苏:“……?”

青霓眼睛闪了闪,这才图穷匕见,“周朝的神仙暗中捣鬼,破坏了平衡,吾欲长住上林苑,助陛下镇压此地气运。不必迁走后妃,她们的思念与故国宫殿融合,又离不开秦宫的供养,才是将六国气运运输向大秦的根源,否则,化整为零散入人间,于秦无益。”

扶苏觉得自己抓住了破绽,“他们是破坏平衡,国师你‘下凡’帮助大秦,不算破坏平衡吗?”

始皇帝狭长的双目眯了起来。

扶苏心里有些高兴:看来阿父也发现了这处破绽!

下一秒,始皇帝:“轮到你说话了吗?怎么学的规矩?来人,拖下去鞭笞二十!”

这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完全忘记扶苏是自己儿子了。

扶苏猝不及防下遭受如此打击,呆愣愣看着始皇帝,哪怕被随行的暗卫拉下去,也做不出反应。

他们当然也不敢真的打重,就是意思意思几下,但是扶苏心受伤了。

唔,受伤程度堪比正史上他得知亲爹要发配他去守长城的时候。

另一边。

“不,这恰恰是补足了平衡。”神女对着始皇帝,将天机完完整整地道了出来,“周在三十七年前被秦国所灭,彼时天官们就多有不满,并在十一年前观测到秦的气运已势不可挡,便从那时起开始布局,要覆灭大秦。因着天有天规,他们不能明着来,于是一一洗去记忆下凡,入母亲腹中,重新成长,奉新主,灭秦朝。”

始皇帝:“他们……”

“成功了。”神女立在渭水前,身后是大河滔滔,青裙雪肤,好似亭角雪景与琉璃碧瓦,沐浴着云层上透下的神圣光辉。

面上是超越凡尘的庄严,宣告了预言:“按照原本的轨迹,十年后,陛下你会暴毙。”

始皇帝眉心紧锁。

暴毙这个词就是突然死亡的意思,一个好吃好喝养着的皇帝,“突然”死亡,本就带着一股微妙的色彩。

……看来,是周初的天官做了什么吧。

神女:“再三年,大秦在二世手中覆灭。”

刚拖着受伤心灵回来的扶苏:“……”

他、他这么没用的吗?

始皇帝深吸一口气,在神女移开视线,去凝望渭水的时候,眼风狠狠剜了扶苏一下——

你给朕等着!

扶苏内疚地低……等等,一个故事而已,他内疚什么?

扶苏琢磨了一下,大概是说故事的人态度过于肃穆,气质过于神圣,他脑子一嗡,不由得就跟着对方的话走了。

扶苏承认,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真的把那人当成是无所不知的神女,在仰望神圣。

于是,他未及细想就有些沮丧地问:“国师,公子扶苏就这么没用吗?”

神女微微诧异:“谁说秦二世是扶苏了。”

扶苏:“……”扶苏震惊,“那是谁?!”

神女笑盈盈,轻飘飘:“胡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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