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犯人是转监来的,同伙组织越狱,他给别人放风打掩护。和他一起关来的有那个越狱主犯,以前是个武术教练。……杨局长来过电话了,我们弄了个提审间,具体情况你可以单独问问他。……”
“……房宇那小子跟我关一个号子,也是他倒霉,一个号里那么多人,狱里非要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不知道这小子得罪谁了。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跟狱里也是这么说的,那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他要真知道,我倒想临死了拉个垫背的,这栽赃诬陷的事儿,老子干不出来!”
“审了半天他们也没证据,我也看出来了,就是有人想整他,让他出不去。房宇那娃是个傻蛋,早跟他说了,甭在牢里待我好,现在出了事儿,第一个连累的就是他……”
“说他不服从管教,硬给塞了个理由加刑,外人不晓得,我最晓得这都是借口,监狱里头这些腌臜事儿,老子他妈太明白了。后来我给单独关了,听说过了一年那小子放出去了,我还为他高兴,没想到,等我被转到这儿来,居然他也给关来了。”
“我问他,咋出去了又进来,他也不说,问狠了说又犯了事儿。扯淡!狱里头有记录,还是越狱那事儿牵连的!找个名义把人放出去,再给转监狱重新收监,那小子好像早都知道,背着黑锅他也认!……”
……
寒风刮过,刺骨。
杨磊坐着。
脑子里,他对着电话里喊着:“你咋这么虎?为了面子你蹲大狱?你蹲傻了你?!……”
杨磊终于有了反应。
他机械地拿出手机,手里是一个号码。
“我收拾过他了,你他妈问他去吧!”花猫写了号码砸向杨磊……
“……磊哥……”电话里,丁文的嗓子颤了。
从花猫找到他开始,丁文就知道,杨磊迟早都会找到他。他不想躲了,他一直在等着这天。
“自从花猫找到我,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房宇……我没勇气见你们,我……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被良心折磨得够了!”
丁文痛哭流涕……
前面说过,好人也能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捅出篓子。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
杨磊走的时候,叮嘱过丁文,他拜托丁文一定要帮他盯着减刑的消息。他和房宇的关系,别人不清楚,丁文清楚,正因为丁文清楚他对房宇的感情,所以杨磊相信丁文最能理解这种心情。杨磊没瞒他,他和杨大海谈条件的始末,都告诉了丁文,意思是让丁文明白,要是房宇这头有啥变化,他这学肯定是上不下去,所以丁文帮房宇,就是帮他。
杨磊不能完全信任杨大海,在这件事上,他不容许自己有疏忽。
杨磊也拜托了别的兄弟,但知道其中关键是杨大海的,只有丁文。对房宇,丁文的心情不可能不复杂,但杨磊这么信任他,他感激,感动,是真心想帮忙。在房宇入狱的第三年,丁文隔三差五地就去监狱打探消息,一直没等到房宇减刑的裁定,丁文就急了。他担心杨磊的父亲变卦了,又不想贸然通知杨磊怕影响他上学,着急之下,丁文就犯了错误,犯了这些知识文化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冒进。
对丁文这样整天和技术理论打交道的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是简单的回路,理想化理论化。他大着胆子以杨磊朋友的身份去杨磊家里拜访了一次杨大海,他单纯地认为杨大海是忙于公务搁浅了这事,需要有个人来提醒他,也急切地想立功博得杨磊的欢心,不惜冒昧上门。
房宇减刑的事,杨大海已经办了。杨大海了解杨磊的脾气,而且,他并没有食言的必要。凭心而论,杨大海对房宇固然谈不上好感,但不是不通情理,对这个救过杨磊的年轻人,杨大海是记着的。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事情而已。
可是丁文的冒昧上门,却让杨大海十分光火。他和儿子之间的“交易”,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他是一个主要领导干部,有些事情可以做却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何况是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杨大海义正词严地批判了房宇的犯罪行为和杨磊以前与这些混子来往的错误行径,丁文根本不懂得这背后的官场世故,他以为杨大海这是要反悔,丁文急了,他在着急恳求得不到回应后的情急之间冒出了一句话,就是这句无心的话,让杨大海愣住……
杨大海的脑中出现了那天早上,他在家中推开杨磊的房门,看见两个男孩亲密地拥抱着,躺在床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后来问我什么我都没说!可后来你爸截了你写给房宇的信……”丁文的嗓音模糊了……
“……后来房宇减刑裁定书宣布了,我以为没事儿了……可我后来再到监狱打听,说房宇又要加刑……我害怕,我知道我惹了大乱子……我不敢告诉你,我没脸见你磊哥……可我这么憋着我良心受不了,我就告诉了花猫一个人……”
花猫知道后惊怒交加,去了牢里,房宇告诉他是不服管教加了一年,没啥其他的,可花猫从房宇的反应就知道,杨大海已经找过他。房宇是啥样人,会怎么做,花猫不知道??房宇对花猫放了话,杨磊他爸知道的事不能告诉杨磊,否则就翻脸不认人。花猫知道房宇说得出做得到,除了狠狠教训了一顿丁文,也无可奈何。一年后房宇也确实出来了,执意要离开江海,房宇走后,花猫也心灰意冷,带人回了江北。后来犯了事跑路,和江海这边没了联系,之后在外地给抓了,也给关进了澧县的监狱,直到在监狱里震惊地再见到房宇,听了那武术教练说的前因后果,花猫才明白怎么回事儿。房宇没承认过半个字,可花猫不傻,明白后的花猫恨不得立刻出去就弄死杨大海,可房宇对他放了狠话。
“大哥,你咋这么傻啊?!……”花猫抱着房宇,放声痛哭……
花猫出狱后,也曾咽不下这口气找过杨磊,当时杨磊还在舟桥旅,正在南方抗洪抢险的一线,花猫没见到人,出来后的花猫性情变得更加暴虐,没多久又因为斗殴被抓进去劳教,杨磊在市局见到他时,是他刚放出来没多久。
“……我不知道你父亲在信上看到了什么,可……”
丁文不说话了。
杨磊给房宇的信上并没写什么,丁文不知道,可杨磊清楚。进牢里的信不方便,杨磊知道。
杨磊想起了大三那年。那天他出训回来,意外地在宿舍里见到了等他的杨大海,杨磊不知道杨大海为什么突然毫无消息地来了,杨大海说只是临时公事到了这个城市,顺便来看看,给他带点东西,还有公务要办。杨大海没多留,当天就走了,他走后,杨磊有点紧张地检查了一下抽屉,没发现被翻动的痕迹才放心。他想房宇狠的时候,傻瓜似的胡乱写房宇的名字,写心里压不住的几个字,写了满满一本子,那本子他没舍得扔,给夹在书里,塞在抽屉底下……最底下压着的,是房宇的一张照片……
“磊哥,你要怎么骂我都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早想告诉你,可我不敢……!我没脸……我……我王八蛋……!……”
丁文在哭着说着什么,杨磊已经没去听了。
他垂下了手,手里的手机模糊的声音,随风散去……
半夜,江海城郊的一个平房出租户的门被人敲开。开门的男人疑惑地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陌生人。
“房宇在吗。”
男人反应过来。房宇还没搬走,还住在他开出租的这朋友这儿。最近常有他过去的兄弟来找他,这朋友习惯了。
“你找房宇啊,他去进货了。”
“我等他。”
朋友把杨磊领到了临近的房宇住的平房,开了门。
“看样子他今晚不回来了,得明天。你有急事儿?要不我给他打个手机。”
朋友拿出手机要拨,杨磊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我在这儿等他。”
“行,要不你在他这儿歇一晚。他明早差不多就回了。”
朋友豪爽地说。
昏黄的光线照着狭窄的小屋。简单的陈设,除了一张床,桌子和柜子,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屋角挂着一件衬衫,手洗过,洁白干净。磨得平平整整,在临时牵起的绳子上晾着。
杨磊的那件,白色的衬衫。
杨磊看着那件衬衫。
他目光转向桌子,桌上有一个老式的录音机。杨磊打开了卡盒,拿出里面的磁带。
草蜢。
“宇子每天就听这一盘带子,还老听里头一首歌,翻来覆去的,听得我耳朵都快生茧了。我给他拿新的,他还非就听这一个,也不知道有啥好听的。我就说他老土,现在谁还听那个?”
朋友看杨磊看那盘磁带,笑着。
“他说,以前牢里鼓励改造,允许给带歌带,就叫兄弟带了盘,在牢里头听习惯了,出来了,改不过来了。”
朋友走了。杨磊在床边坐下,把磁带放回了录音机,慢慢按下了键。
磁带缓缓地转动,草蜢早已被人遗忘的声音,在过时的旋律里,缓慢地响起……
冷冷的风
躲在寂寞的深夜里
想要冷却我想你的心
却陪着我想念你
在每一个夜里
我不曾忘记
那年你的背影
还依然清晰
还有带泪的眼睛
让我心疼不已
分离是如此容易
而我牵挂的心还有好多叮咛
来不及去告诉你
所有的回忆
不要忘记
已经有多久没有你的消息
你可知道我习惯用回忆来温暖自己
我习惯在寒冷的夜里想你
……
杨磊久久地坐着,倒带,播放,再倒带。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昏黄光线的小屋里,反复回响着同一个旋律,在静夜弥漫。
杨磊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他沉默地听,听每句话,每一个字。
直到脸颊,感觉到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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