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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京握着小挎包的包带,打量了一遍屋子里的陈设,又看看对面的陌生少年。她不知道这是哪儿,但刚刚进来时有当兵的站岗,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谭真的这个朋友比他个子略矮一点,身材很瘦,长得眉目清秀。视线向下,梁京京的目光停留在他胸口。

他的长t恤衫上别着一枚金色的徽章,上面组合了翅膀和五角星的图案。梁京京最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就这么一直盯着看。

谭真也看见了,问少年:“你爸的飞行等级又升了?”

少年的语气不无自豪,“刚升的。”

梁京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认生地问他,“你这个徽章是在哪儿买的,好看。”

少年说:“这个买不到,我爸的。”

梁京京觉得他这话有点炫耀的意思,“哦”了一声,拿出自己的苹果手机,玩起里面的小游戏。

过了会儿,少年把谭真叫去里面房间。

……

徐宁往门缝外看,女孩穿着白裙子,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在脸边扇了扇。像是因为太热,她的嘴巴有点不满意地嘟着。

徐宁低声问谭真:“她是你在大连找的女朋友?”

十几岁的孩子说起情情爱爱有种特别神秘的感觉。

“不是,她来找她爸,没找到。”谭真说。

谭真跟徐宁说了一遍事情始末。

徐宁皱眉:“那她晚上住哪,不会也住我家吧。”

谭真已经想好了:“晚上让她在我们招待所那边开房间。”

徐宁说:“你爸妈知不知道你带她一起来?”

“不知道。”

事实上,他爸妈也不知道他回彭良的事,以为他这个周末是去新同学家玩。

谭真说:“晚上你跟你妈说,千万不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徐宁说:“明白了。招待所那边还是小娟阿姨在管,你等会儿去了就找她。要不你现在先把她送过去?我看我妈就要回来了。”

……

梁京京的父母喜欢旅游,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带她到处玩,所以梁京京有丰富的住宾馆经验。

但是,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宾馆。

谭真给她找的这个地方离他朋友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不得不说,这一趟行程,她觉得这个转学生还挺能干,刚刚开房间也是他找的人。

房间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大床,靠窗有个梳妆台。谭真在墙边放好她的行李箱,打开窗给屋里透气,又去烧了一壶水。

梁京京坐在床边看着他走来走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跟个大人一样。

谭真看看她,“我走了,明天上午来找你。”

梁京京点头。

随着一声关门声,屋子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梁京京仰面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

这天晚上,谭真跟徐宁、徐妈一起吃了顿丰富的晚餐。吃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想到梁京京,不知道她带的零食还够不够。

但转念又想,这个女孩是不会让自己饿着的,哪怕真没吃的了也可以下楼买。

下楼买……谭真又想到一个问题,她要是一个人晚上出门不知道安全不安全。这一路上她花钱都大手大脚,那个小挎包里好像还有不少现金。

9点不到的时候,谭真在徐宁的房间里给梁京京打了一个电话。

梁京京很快就接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谭真问。

没人说话。

“听得见我说话吗?”谭真又问。

还是没人说话。

“喂,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响起了很低落的声音,“没事。”

她不说话倒还好,一开口,有气无力的语气反而让人生疑。

谭真又“喂”了一声:“你听得清我说话吗?你没事吧?”

“都说了没事。”

那头“啪”地把电话挂了。

房间里,两个少年面面相觑。

徐宁:“她说什么了?”

谭真:“说没事。”

徐宁:“那就行了。”

谭真点点头。

两个少年继续一起看军事杂志。过了会儿,谭真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过去,那头秒接。

谭真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已经听到梁京京的抽泣声。

她像倒豆子一样地说,“我不想再麻烦你,但是这个电话是你自己打过来的。我现在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特别害怕,特别特别害怕,我从小到大最怕鬼了……如果你还愿意帮忙你就来帮我一下,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勉强你,再见。”

说完她就挂了。

房间里很安静,听筒里的话徐宁都听见了,他跟谭真说,“你去吗?这种情况,你要去的话就得让她做你女朋友。你告诉她,男人只能陪自己的女朋友过夜。”

……

门铃骤响,门打开。

背着双肩包的少年站在门外。

红着眼睛的少女站在门内。梁京京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里抱着一只毛绒玩偶。

谭真走进去,梁京京把门关上。

在她进来后,他看看她,递给她一罐可乐。

梁京京抿抿唇,接过来,“谢谢。”

谭真摸摸鼻,“不客气。”

梁京京在唯一的床上坐下,谭真只能站在电视柜旁边。他一路赶过来,短短的刘海被汗打湿了,微微凌乱。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光线的缘故,他看上去比白天高,而且因为洗过了澡,整个人更加干净清爽。

“有这么害怕吗?”他问。

梁京京说:“我一个人在家不怕,在这就是怕鬼。”

“我们这儿没鬼。”

“你说没有就没有?”

谭真挠了下脸,这确实是没法证明的事。

梁京京握着冰凉凉的可乐罐,抬眼看他,“你还回去吗?”

谭真看着她摇头。

梁京京点点头。

人是她叫来的,他来了她确实很开心,但是毕竟男女有别,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这可怎么办?谭真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眼睛在这个房间里扫着。

站了会儿,他打开橱柜翻了翻,找出了一床床单和被子。

“你干什么?”梁京京问。

谭真把床品铺到地上,“打地铺。”

梁京京看着他,“睡地上你会不会睡不着?”

“睡得着。”

谭真把自己的“床”铺好,躺上去试了试:“明天6点就要起,你现在睡不睡,还是喝完可乐再睡?”

“现在睡,”梁京京把可乐放到床头,“我明天再喝。”

“那我去关灯了。”

梁京京点头。

谭真爬起来去关灯,又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黑暗里,床上人动了动,一阵悉悉索索响。紧接着,谭真看到一小片亮光。

“你在干什么?”他问。

梁京京的声音又轻又柔:“我听着歌才能睡着,你听不听,可以给你一个耳机。”

隐约的光线中,一条带着银链子的细手臂朝他伸过来。

细链子在黑夜中有点点闪闪的光。谭真记得上回她手上还带着好多串东西。

谭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指尖相触,一闪而过的细腻柔软感觉,谭真感觉自己被电了下似的,很快收回手,把耳机往自己耳朵眼里塞。

音乐刚刚响起,结果床上传来“哎呀”一声。

“你把我的给扯了,线有点不够长……”梁京京往床边挪了挪,“你也往边上挪一点。”

一个床上,一个床下,两个人就着耳机线的长度凑近,直至听到同一首歌。

寂静中,温柔的旋律响在耳边。

梁京京侧躺着,脸压着手,几乎躺在床沿。她眸光莹亮,看着躺在床下、闭着眼睛的少年。

从窗帘透进来的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五官的线条。

这样看,他长得好像也不算丑,鼻子还挺高。

那时的梁京京已经不是不懂人事的年纪,可是,跟这个男生共处一室她一点都不担心。她打小就是一个特聪明的女孩,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正直而富有责任感的男孩。

疲倦袭来,梁京京闭上眼,身体渐渐放松……

耳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落的,谭真躺得好好的,只觉得忽然被一个小东西砸到了眼睛。

手一摸,两只耳机都掉在了他脸侧。

空气里有从音孔中透出的沙沙乐声,谭真抬头往床上看了眼,女孩侧着身,已经睡着了。

谭真顺着耳机线轻轻拉扯,把手机从床沿边拉下来,关掉音乐,帮她放至床头的可乐罐边。

……

第二天上午,谭真带着梁京京跟徐宁告别,坐上了回城的车。临走时,梁京京又盯着徐宁胸前的那枚徽章看,“这个真的买不到?”

徐宁看向谭真,“你找他要,他家也有。”

梁京京看了眼谭真:“算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没有了期待与新鲜感,相比来时的路,回程的路快出许多。

梁京京在出村的小巴上就睡着了。像昨天一样,睡着睡着她又把头歪到了身边人肩上。

谭真垂眸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没有动。

毫无缘由的,看着她嫩白透粉的脸蛋、乌黑亮泽的长发,他的心忽然跳得砰砰响。

一片片青色稻田在窗外闪过,风吹拂着蓝天中的白云,炎热的夏天像要真正来临了。

经过一上午的车程,下午,两人终于坐上最后一趟回家的车。梁京京一上车就开始听歌,听着听着她忽然往自己身前一摸,震惊得坐直身,又低头在身上找。

“怎么了?”谭真问。

“我的米奇包不见了。”

“你一直背的那个?”

梁京京点头,在身上四处找,“钱和手机都在里面。”

谭真说:“你先别慌,仔细想想,是丢哪儿了还是掉了?”

梁京京静了下,“刚刚上车的时候还背着,对了,我上车的时候好像被人挤了一下……”

“被谁挤了?”

梁京京伸头在车上看,目光忽一亮,跟谭真说,“前排那个穿条纹衫的男的。”

谭真侧过头看看。

过了会儿,他忽然站起来。梁京京问,“你干什么去?”

“你在这坐着。”谭真说。

梁京京心里有点紧张地注意着前面动静。先是看见谭真跟那个男人说话,说着说着男人站了起来,两个人开始大声争吵,一车人都朝他们望过去。

不一会儿,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几个乘客围了过去。梁京京也不管座位上的行李了,挤进人圈里。

“你这小孩是谁家的孩子?啊!是不是欠揍!”男人比谭真高出半个头,拎着他的衣服领。

谭真也抓着他的衣领,瞪着眼睛,“没偷你怕什么!”

“老子怕个屁!”

眼看着他就要朝谭真脸上挥拳头,梁京京冲上去朝他一阵乱打,“你松手!放开他放开他!”

车上顿时乱成一团,最终,一车人都被拉去了派出所。

那天晚上,梁京京和谭真是被各自的家长从派出所接走的,因为是未成年人,这件事还惊动了他们的学校。

谭真没想到,那也是他和梁京京在初二那一学年的最后交集。

初中女孩的心思太难猜。第二天是周一,到了学校,下课时分,谭真站在走廊上,梁京京刚好和一个女生迎面走来。她就那么淡淡朝他看了一眼,又像之前一样,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像是完全不认识。

此后,谭真每天都照常上课、打球,只是,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再也没见到过那辆粉色自行车。

即便如此,学校里依然有他们的传言。大家私下传,梁京京和谭真一起去外地旅游,还过夜了,后来又在车上遇到小偷,梁京京的苹果手机就被偷了。

有一天放学,打扫完卫生的梁京京去车棚拿车,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站在她车旁。

谭真好像把头发剪短了,面孔更加有棱角。他穿着纯色的黑t恤和牛仔裤,整个人显得比原先帅气。

梁京京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开锁。

推车出来,一支小麦色的胳膊朝她车篓里放了罐冰可乐。

梁京京想也不想地就拿出来,放到旁边车的车后座上。什么话都没说,她骑着车就走了。

此时,全校进入了紧张的复习迎考阶段。

这天中午,谭真吃完饭和两个男生一起从后门进班,刚进去就听到几个围在一起的女生说到他的名字。

“谭真挺好的啊,你们之前……”女生话外有话。

“好什么呀,乡巴佬一个,你们不要再传我跟他了行不行,我都冤死了,超级烦。”

有女孩朝后面使眼色,梁京京转过脸。

看见走进来的人,她微微怔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跟身边人说:“我们学校隔壁新开的那个礼品店你们有去过吗?卖得头绳都特别好看。”

学生时代,时间有时过得特别快,有时过得特别慢。

那一年的期末考,梁京京记得自己考了个很差的成绩,但家里人已然顾不上管教她。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她接到一条来自谭真的短信。他说他要转学了,有个东西想给她。

两个人约在海边见面。

梁京京到的时候谭真已经在那边等了。

黄昏下,少年站在长长的岸堤旁,风鼓着他身上的白t恤,他的旁边是那辆老土的自行车。他一回头就看到了穿着娃娃衫、小短裙的梁京京。

暑假才过去一个月,梁京京发现他有点晒黑了。

梁京京走过去,“你怎么又要转学。这样学习成绩有得好吗?”

谭真说:“我爸调动了。”

“调去哪儿?”

“新疆。”

“这么远……”梁京京发现,自己在学校总想避开他,可他真的这么离开,她心里竟有些留恋。

“对了,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梁京京问他。

谭真伸出手。

梁京京眨了一下眼。

躺在男孩满是热汗的手心里的,是一枚她并不陌生的金色徽章。

小巧的指尖将它捏起来。

颇有质感的徽章在夕阳下闪烁着光点,上面有鹰翅、长城、盾牌,顶端还有一颗微微凸起的五角星,镶在一圈橄榄叶花环中。

“上次你朋友说,它叫什么?”梁京京问。

“飞行等级章。”谭真说。

“什么叫飞行等级章?”梁京京抬起脸。

谭真说:“就是飞行员的技术考核,告诉你你也不懂。”

梁京京看看手里的小玩意,“谢谢。”

谭真:“不客气。”

热风阵阵吹来,夕阳余晖勾勒出少年少女的单薄身影,把他们的一切都染上层温柔的金色。

“不早了,我要回家了。”梁京京说,“那就祝你……转学快乐!”

她最后才对他笑一笑。

谭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有得到友好的回应,梁京京想到之前的那些事,渐渐收起笑容:“我走了。”

“梁京京。”谭真叫住她。

“嗯?”

“你看那边是什么?”他指向下面的海滩。

梁京京侧着脸往下望,“什么?”

女孩的长发被海风吹得飘飞起来,大太阳下,她的脸上有微微不耐烦的表情,红润的嘴巴因为疑惑张开了一条细缝。

就在她张望时,一道影子忽然从下方贴过来,少年高挺的鼻子压到她脸上,她的嘴唇就这么被他的唇轻轻碰了一下。

梁京京在刹那间瞪大眼睛,看见谭真闭上的双眼在吻完她后又睁开,黑漆漆的双眸温柔地看着她。

心跳像是消失了。

嘴唇上那个触感像羽毛那么轻,仿佛根本不存在,可却又已既成事实。

梁京京不可置信地捏住自己的嘴唇,一时间又羞又怒,下一秒眼眶里就有了泪。她推开面前的人,怒意满满。

停顿了两秒,用力擦了擦嘴唇,梁京京转身就走。

没走出多远又不甘心地回头骂道:“这是我初吻哎!混蛋!”

“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谭真在她身后喊道。

“谁要做你女朋友!我最讨厌乡巴佬!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梁京京边哭边骂地跑走了。

这就是梁京京的初吻,发生在初二那个暑假的海边。

后来,在她的记忆中,再也没有一个黄昏有那么温柔。

也正是那个暑假,她和妈妈搬离了那栋她从小长大的别墅。

初三那年,梁京京也转学了,她断掉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包括那个在海边嚷着要她做女朋友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枚金色的徽章,她却一直保留着,从十四岁,直到现在的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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