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与小小一同长大,咿呀学语之际,二人便能说些只有他们俩才懂的话。
一听“矮子是皮影”,谢玄脸上旋即变色,他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握在手中,看那些人围在一起,心中思量该如何向他们示警。
他正要开口,老道士翻身坐起,伸了个长懒腰。
老道士一直醉熏熏的,眼睛都睁不开,此时睁开双眼,目中精光四射,对小小点点头:“小娃娃长着一双好眼睛。”
他说完便绕着树,将一张张黄符揭下来,扔进了火堆里。
朱砂遇火“腾”的一声,火苗猛然蹿起,还在吵闹的几人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他,高个儿道:“老道士,你作什么?怎么把符给揭了?”
老道士又抻抻腰:“不揭下来,那东西才要来哩。”
矮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竟悄没声息的站到了老道的身后,火中添了一点朱砂,将他背后的细影照出一点轮廓来。
有个镖师眼尖,瞧见了道:“你们看,他身后是什么?”
几人目光所及处,就见矮子的影子窄而细长,没有一丁点儿像是矮子的形状,等他们再眨眼时,矮子退回阴影中了。
疯子就在此时嚎叫起来,他舌头断了,根本就叫不出声,可他一声接着一声,其情之悲,震动人心。
几人方要将他压住,他退后一步,竟抽出了郑开山随身宝刀,一刀划开了众人。
他是龙威镖局最有前途的镖师,一把刀耍得极好,舞将开来,刀刀都是致命的手段,似要将这些人都置于死地。
手上刀快,嘴中却不断哀嚎,脸上神情十分悲伤,刀尖在指向郑开山时,又往后缩了两分。
火光一照,照见疯子脸上满是泪痕,他站在那里,胸口不断起伏,转身砍断了红线阵,冲进树林夜色中去了。
这番变故就在顷刻之间,疯子的举动人人无措,他是疯了,可他们却不能把刀对准自家兄弟,见他逃进夜色,反而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麻脸姓陆的镖师平素与他交好,问道:“要不要去找?”
郑开山沉着脸,摇一摇头:“不必,由得他去罢。”他心中大概猜到了,那些镖师是怎么死的。
矮子方才便伏在老道身后,趁着诸人都盯着那疯子,悄无声息的出手,他手指抻得细长,人也比方才要高了一些,指尖刺向老道后背。
谢玄轻跃上前,一剑挑开了矮子的攻势。
矮子竟然被谢玄一剑之势激得往后摇了两步,他不是往后退的,两条腿摇摇晃晃,仿佛站立不稳,整个身子也一样跟着摇动。
就像是折手折脚,提线才能活动的皮影。
矮子被攻,他那个高个儿兄弟怎么肯依,跳到兄长身边,剑指谢玄:“好小贼,倒敢算计我们兄弟!”
他不知他兄弟已经是个皮影人,对兄长为何突然攻击老道也没有头绪,却不能眼看着矮子一人被二人针对。
谢玄大喝出声:“你兄弟已经不是你兄弟了,你离他远一些。”
“放你娘的屁!我兄弟不是我兄弟,是你亲爹!”高个子占了口上便宜还不够,一剑刺向谢玄,对在他背后的兄长道,“你攻左,我攻右,咱们一道把这小贼拿下。”
二人剑术平平,但胜在默契无间,高个儿喊出这一句,他便该执剑上前,可他只是站在阴影里。
谢玄不欲伤人,剑尖虚刺:“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你兄长!”
高个儿回头一看,就见他兄长站在阴影中,不动也不说话,倒让高个儿有些起疑,唤了他一声:“哥,你说句话。”
矮子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高个儿,抬起胳膊,冲他招一招手。
高个儿自然相信兄弟,还当谢玄和老道士沆瀣一气,快步走向矮个儿,问他道:“哥?怎么了?”
谢玄大喝一声“别去”,脚尖勾起火堆中一根粗柴,点燃的木柴在半空划了道火线,亮光正照在高个儿头顶。
他伸手要挡,就见兄长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后的影子直立起来,扯起兄长的一只手,还冲着他一下一下招手。
高个儿汗毛倒竖,退后一步:“是……是什么东西?”
老道士接了一句:“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方才撕掉了中年人贴的符咒,此时身子一转,面对那个中年人。
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嗡声开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坏我的好事?待我进城得宝,分你一二。”
眼睛阴恻恻看了矮子一眼,这才一个,只能进去,不能出来,一个且还不够。
他好不容易拿活人马血献祭三次,又留下了一个活口,“城门”就要开了,不能坏在这老道士的手上。
不等老道出手,中年人从袖中抖出绳索,将矮子整个套住,脚下腾风而起,拉着矮子逃进林中。
老道士从背后抽出一把拂尘,上面的毛已经瞧不出颜色,脚下如风,半点看不出醉意,对谢玄道:“小朋友守阵,老道士去去就来。”
谢玄提剑追到阵边:“老前辈!”
高个儿眼看着自己的兄长似被人拉扯着离开,惊惧之中依旧担心他的安危:“哥!”待要追出,又觉这林中处处是那诡异黑影,咬牙眦目,哀嚎一声,竟与疯子方才的哭嚎有几分相似。
疯子一刀割断红线逃走,红线阵中人方才还围在一处,此时人人自危,没想到竟是带出来的高人先着了道。
两棵树好似一道门,那些细窄长影本来围在红线阵外,此时都涌向那门边,急着要从“门”外迈进来。
小小比所有人都更着急,她人小声脆,在喧闹之中声音却极清晰:“退到火堆边,我来补阵!”
说着从竹篓中掏出红线,在红线两头缀上黄符,抛出纸鹤:“去!”
纸鹤腾空飞起,尖喙啣住黄符,绕树而过,用红线将“门”封起。
圈外鬼影重重,小小不敢贸然涉险,将另一端红绳绑在匕首柄上,想钉在树上,可她尽力刺去,也不过插入一个刀尖。
郑开山一把接过匕首:“我来。”匕首应声插进树皮树芯,办完这事他又问,“还要办什么?”
小小盯着他的影子细瞧,影子还是他的影子,她松一口气:“围着火堆,让朱砂火照一照你们的影子。”
封阵太晚了,还是有几个黑影进到阵中,与镖师趟子手正面撞上,方才还能看见,这会儿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不知它们是不是躲在人身后,把这些人也变成了活皮影。
郑开山立时发话,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和蔼,此时沉声说道:“大家伙围着火圈,照一照影子,谁不肯上前的,休怪我不客气。”
他手中无刀,可一开口便无人敢违抗他,说完这话,先举步向前,当着火堆还动了动手脚,自证清白。
小小塞了一团红绳给郑开山:“我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照,若有不妥的,你就将人缚住,这绳上有朱砂符箓,那东西伤不了你。”
究竟是什么东西,小小也不知道,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鬼影。
世间鬼,虽能伸长变短,可都还维持着死时模样,这些东西却只有手脚没有五官,连“人样”都没了,不知是什么死法。
小小立在火边,余下十几号人站在一起,她手指点到哪一个,那人便上前来,在火光中照一照。
谢玄赶到小小身边,指蘸朱砂,在每棵树上都画上九凤破秽大将军的符胆,口中念念有辞:“请大将军镇守此地,保弟子诸人一夜平安。”
念完咒语,与小小一起盯着那些人的影子,一个接一个,每人照完,他依旧点上朱砂,在人双掌之中画上朱砂符。
“此符一画,邪魔不侵。”
十几个人的影子都与他们本人一样,到最后一个时,那人面如土色,吓得双腿发抖,他就是刚刚跟矮子一道进林中方便的镖师。
他在火边一照,又举手动腿,影子跟他的动作全然一样,十几号人的眼睛盯着,他也没有一点异样,正要松口气。
小小出手如电,黄符扔去,谢玄跃身跳起,用桃木剑尖刺向那人。
大家纷纷变色,其中一个问道:“怎么回事?他的影子不是同咱们一般……”
话还没说完,黄符打出一道虚影,这人生得高壮,他的影子之中藏着一道细窄黑影,被黄符一击,两重影子分散,又缓缓融合。
那影子学人学得惟妙惟肖,小小也没能看影子有什么不同来,这十几号人,她也记不住每人头顶有几盏毫光。
可就在方才,这人头顶最后一毫光,倏地灭了。
鬼影见被人识破,后退了两步,两细手伸出影子外,揪住了人影,两边一扯。
阵中人人都盯着那个黑影,除了火光声响,其余一切悄无声息,但又仿佛耳边响起了“嘶拉”声。
那人身体完好,影子却被撕成了两半,黑影从这两半的缝隙内钻了出来。
它抻长手脚,扔掉了这付穿着太大太空的皮囊,大约是头颅的地方扭了一圈,看向众人。
黑影从人皮囊中钻出,大个子立时倒地,气息全无。
谢玄一手结阵,一手蘸朱砂,除魔符一笔画就,那黑影却并不害怕,还摇摇摆摆的向火堆迈了两步。
方才情形实在诡异,连郑开山都生平未见,余下的镖师趟子手,都退后一步。
黑影转向小小,似乎在打量她的身体,竟还将自己缩了缩,缩得与小小一般大小,学着她的样子站步。
这东西竟盯准了小小魂魄虚弱。
谢玄怒火大炽:“放肆!”
豆豆一直蜷在小小怀中,此时从衣内探出头来,张大蛇口,冲着黑影吐出红信,蛇牙一下咬在黑影身上,竟然撕扯下一条胳膊来。
众人只能瞧见地上的影子,就见小蛇咬着黑影的胳膊,吞吃入腹。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说:我又不怂咧,我刚刚为什么怂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