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周末姜老师排了一个写生,你去吗?”
“周末我有事,不去了。”
“好的。”花酒一边整理排笔一边说,“也不知道姜老师会带我们去哪儿。”
“哟,花酒?”沈清玦从画室窗户上钻进半个头来,发带颜色扎眼,“你怎么还没走?”说完对靠在桌子上的楚陶然点点头。
“这不是就走了吗?”背着笔袋出了画室。
沈清玦嘴角一扬:“学长,先走了啊!”
“嗯,有空我也去看看花酒打篮球的样子。”楚陶然淡笑道。
沈清玦激动地拍了一下窗沿:“嗬,这丫头,别看她瘦胳膊瘦腿的,被逼急了,打得贼狠!啊啊啊啊啊啊……”
一只手薅住他的头发,把整个头拽得仰起,一把揪出了窗子,沈清玦吃痛,五官抽搐:“喂喂喂!死女人!把你的爪子从小爷的头上拿开!啊啊啊……”
“激吻男!让你在师兄面前说我坏话!”
“什么激……喂,不会是连楚陶然都知道了吧!卧槽,大嘴巴,长舌妇……啊啊啊啊……轻点轻点,刚剪的造型!”
“丑东西!”
“矮东西!”
“……”
“……”
听他们斗嘴的声音渐渐远去,楚陶然摇了摇头。
他再度拿起画笔,笑容逐渐敛去,周身的气质递进着变化,月朗风清的舒雅质感,缓缓透了出来。
周末没空,学校里的事情最好都能在周五就全部处理掉。
他眉毛一挑,突然想起了什么。搁下笔,从挂在椅背上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喂?”
“嗯,是我。”
“三三,怎么啦?”
“你作业写了吗?”
“呃……没有……”
“快去写,别堆到周日晚上。”
江依依在电话里艰难地回忆了一下这周都有些什么作业,说:“不行,我只有周日晚上才能达到写作业的巅峰状态。”
一个晚上,她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来补全一周的作业,效率高到不行,看上去一个晚上绝对不行,但她每次都能做到。
“去写,否则自己订机票。”
“订机票?”江依依感觉到了贫富差距,她每次回家可都是朴素地坐上六个小时的大巴车,“我建议你改变一下交通方式,偶尔坐坐大巴也是能有很多灵感的。”流连沿途风景,悄无声息观察车上人情冷暖,还挺有意思。
“太耗时了。”
“不行,楚陶然,我坐不起飞机,一张机票,我这个月就要去捡塑料瓶了。”
“你把作业写完,我请你坐飞机,来回。”
“这怎么行,太贵了,我受不起,我看小金库还有多少。”
楚陶然对着手机低笑:“什么时候有小金库了?”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存钱?”
“是有看上的衣服了吗?”
“不是,我已经长大了,感受到了金钱的来之不易,过上了视金钱如金钱的日子。”
“不错,进步很大。”
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不和你说了,要赶紧去订票。”说完,江依依就忙不迭挂断了。
楚陶然无奈地笑笑,这丫头又把写作业的事搪塞过去了。
把手机放下,他继续画画,颜色拉开,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
“为什么要订机票?”夏帆从桌子上抬头。
“周末回家啊!”江依依笑嘻嘻把手机收进口袋,“诶,你有回老家看看吗?我怎么从没在老家看到过你?”
夏帆微微怔忪:“你……还会回去?”
“以前回,爷爷去世后就少了。”
夏帆把手上的一个小锤子放下来,眼里幽幽的光:“怎么回事?”
“中风。”江依依坐在“燃木·帆”的沙发上,焦糖色的沙发很软很暖,“走之前的几年挺难的,完全卧床了,奶奶照顾得很吃力,爷爷都生了褥疮。”
到现在,她都记得奶奶给江老爷子翻身的时候,看见的大片的模糊血肉。
她就站在几尺之外,手脚哆嗦。
死亡站在她的面前,曾撩起了一角黑色的面纱,朝她阴森森地微笑。
“什么时候的事?”
“高考的前一天。”
夏帆的一切手上工作都停了下来,好像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在迷路。
钟声艰难地推动店里的空气,夏帆艰涩地开口:“受影响了吗?”
江依依转过头,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后来复读了。”
夏帆静静看着她的笑颜,一点都笑不出来。
拿起面前的小锤子,又重重地扔在工作台上,低头沉默很久,夏帆说:“你勉强着笑的样子,真丑。”
江依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沉寂了一会儿,轻声说:“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大学同学知道吗?”
“不知道啊,知道了很麻烦的,要么问东问西,要么什么都不问,就好奇地观看我。”其实是刚入学的时候,她听到过其他的学生议论复读生,一副蔑视和嘲讽的口气,她没有酝酿出宣布自己也是复读生的勇气。
“没事,小事一桩,在我的退学面前不值一提。”夏帆仿佛看透了江依依的心理活动,说道。
“退学?!”江依依震惊地看着夏帆那张淡然至极的脸,“你他妈是干了什么啊?!”
夏帆从笔筒里抽出钢笔:“真他妈没干什么。”
“哇,你可以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被退学的人,你拔校长的气门芯了啊?”江依依的眼里是一层层诡异的崇拜和佩服。
好小子,有胆识,有魄力,不愧是和我一个村子出来的。
“现在还有拔气门芯这个操作吗?你都沉浸在什么七八十年代的老土情节里。”
“哎,说嘛说嘛,我最喜欢这种精彩的传奇故事了!”江依依觉得自己就差爆米花了。
太振奋人心了,当年小奶包,现今古惑仔。
夏帆鄙视地看她一眼,你们这些人,只拥有平平无奇的人生,连学都没退过,没意思。
“想退就退了,学不下去。”夏帆说得随意,很有那种压根没把原来那学校放在眼里的孤高。
江依依咂嘴,感慨万千:“你看看你,怎么就为了学不下去就退学了,我跟你讲,上次去a大,人家那儿有个成绩好得一塌糊涂的学生退学,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唉,好好羞愧吧。”
夏帆拧眉,笑得十分有趣:“成绩那么好还退学?为什么?疯啦?”
“那种人的思想境界一定高不可攀,不是我这种寻常人能理解的,听说家里十分有钱。”
“我懂了。”夏帆茅塞顿开,“因为他家有钱。”
“……”江依依认真地想了想这逻辑,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夏帆抽出钢笔,微小的“唰唰”声,在店里安静地流淌。
即使不看,江依依的脑子里也跃出了夏帆的字迹,俊逸非凡。
“奶奶呢?”夏帆手上不停,问道。
“在老家啊,就是脾气越来越怪。”毕竟爷爷丢了,江依依单手托腮,支在膝盖上,“我妈就不大愿意回老家了,你懂的。”
夏帆一愣,慢悠悠琢磨明白“你懂的”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说:“那你呢?喜欢回老家吗?”
江依依换单手为双手,想了想,说:“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那里空气好,自然,清新,健康……”
“蚊子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依依笑了一阵,“是挺多的,一咬一个包,抓破了皮还是痒。”
听她饱含生活经验的生动描述,夏帆笑道:“那当然,大自然培育出来的东西,吃的喝的都原生态的最好的东西,村庄里的蚊子当然都是蚊子里的特种兵。”
“是啊,而且还从小在丛林里,和其他的强悍生命厮杀下进阶存活下来的,它要是咬上你,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一口。”
夏帆笑得直抖:“我手都抓不稳了。”一颗玛瑙珠子滴溜溜滚远了。
“没事,老板,今天门庭萧条,咱们不缺货。”
“滚。”夏帆低声道,“果然嘴巴坏。”
“哈哈哈哈哈……”江依依大笑。
天色晚了,对面的sweet已经开了招牌上的灯,糖果色的灯光,一直打到了江依依的脸上,在玻璃门上,她看到自己坐在沙发里,一脸霓虹笑意:“你什么时候回老家看看?我可以陪你,还可以带你回家吃饭!”
她以前问过江老太太,为什么找不到夏帆了,江老太太说,因为有天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夏帆家的院子外面,下来一群凶神恶煞的讨账人,他们肥头大耳,棍棒携身,把夏帆家的阿姨往旁边一推,一句话不说,走进去就是一通打砸。
把夏帆家为数不多的东西,一件一件往院子里扔。
短短几分钟,夏帆家再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玻璃了。
平日里骂骂咧咧的阿姨,起初还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一顿撕扯,被一个吊梢眼的男人反手抽了两个耳光,失魂落魄地被摔在了地上,就像那些被扔在院子里的家具,七零八落的。
她傻了一阵,像鬼一样嚎哭起来。
最后被丢进院子的,是烂醉如泥的夏帆爸爸。
那群男人没有打他,把夏帆的作业本揉起来塞进他的嘴里,留下一句话:“还不上钱,你还有器官。”
那个男人哭成一堆烂泥,涕泗横流地醒了酒。
老远的村子东头,就能听见这个男人的哭嚎。
“我一定还,再给我一点时间,那个臭娘们儿就要回来了……你们知道的,她肯定有钱……我保证,她一回来,我就有钱了!”
那群男人走了。
后来有天清晨,早起打算进城的村里人发现,夏帆家已经空无一人。
空落落的院子,一地塑料残渣,晾衣绳上,还挂着夏帆湿漉漉的破旧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