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沐濋从知道王府中进入刺客后就让秦绍星去调查。
秦绍星将半个月来凡是来到沐王府的人都调查的干净,甚至不惜动用更多的人力挨个跟踪,包括送菜的菜农还有送布料的店家,甚至在王府前乞讨的乞丐都调查起来。一天之内,秦绍星收获的消息颇丰,最后他发现了阿异的不正常。
阿异是去到沐王府取茶的,这是经过岳千烛邀请同意,并且夏沐濋和秦绍星都知道的事。起初秦绍星并没有多注意阿异的动向,直到查到阿异到沐王府之前其实去了一间客栈。
随后阿异的踪迹就是去到沐王府,因为阿异不是第一次来到王府里取茶叶,李管家又忙于处理府中的杂事,于是就随便安排了一个仆人去帮他。
期间,阿异以借去厕所为名暂时离开放茶叶的库房,仆人等了好久都没有见他回来,只能出去寻人,一路喊着阿异道长终于在主院里找到阿异。阿异告诉仆人自己走丢了,仆人听后并没有在意,于是带着他回到库房继续挑选茶叶。
从沐王府出来的阿异先是去了一家画室,在里面待了一会后便走出来又去到客栈。依旧是同一个房间,阿异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告诉寄居在客栈的禁卫军,这是沐王府的地图。
没过两天沐王府就遭受贼人偷窃,不过沐王府里什么也没丢,反而被卧房提前撒下的银粉留下的踪迹。
秦绍星得到调查的命令之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阿异。毕竟阿异是鲁朝细作的消息还是秦绍星查出来的,所以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他顺着阿异的行踪一路查到客栈。
好巧不巧,这间客栈是杜含秋开的。而又好巧不巧,那日杜含秋去到客栈收账本正好看到了阿异。杜含秋是认得阿异的,他去仪元观上香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
所以当杜含秋看到阿异没穿道士服,而是穿了件常衣,所以就多加留意,并且把他去到的房间记下,连同房间里的人的数量和几时住店的细节都问了出来。故而秦绍星找到客栈的时候,杜含秋就给了他消息,并且告诉他去哪抓阿异私下见的人。
秦绍星按照杜含秋给的方向抓到了私闯沐王府的禁卫军,同时入仪元观拿下阿异。至此阿异就被带入神远军地牢。
夏沐濋根据秦绍星的汇报和对薛谟手段的了解不难推测出这些。他将自己的推理说完了,就等阿异一个点头亦或是摇头。
饶阿异是一个深扎在黔地的细作,但毕竟年纪还小,在秦绍星的酷刑和夏沐濋的分析下,任他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几分惊慌。
就是这几分惊慌被夏沐濋捕捉到,他更相信刚才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夏沐濋扔下烙铁,双手拢在袖中,露出鄙夷的笑容:“说吧,打算什么时候承认你是鲁朝细作,又与薛谟暗中往来?”
阿异沉默着,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才讥笑一声。
这一声带着讽刺和挑衅,秦绍星紧紧盯着突然转换情绪的阿异,担心他做出伤害沐王爷的事。反观夏沐濋,打开折扇摇在身前,还他一个轻笑:“这才是你原来的样子。”
阿异缓缓抬起头,身上的伤痛不由得他能够将整个头抬起,但是与夏沐濋对视还是够了。他冷冷的问:“沐王爷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最先怀疑你的不是本王。”
阿异想了想,略带无奈的说:“那就是王妃娘娘了。”
夏沐濋只是一笑:“谁怀疑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落在本王的手里。是生是死在你的一念之间。”
阿异觉得好笑,笑了两声牵扯着身前的伤口,倒吸口凉气:“落入你沐王的手里还能活?”
“能活。”夏沐濋淡淡的说:“只要你承认你是鲁朝细作并与薛谟有关系,本王不仅让你活,还会当作什么没发生。”
阿异带着明显的不信:“沐王爷说的好笑。你想借我的手对付薛谟是吗?只要我承认我是鲁朝人,那薛谟就有私通鲁朝细作的罪名,不是吗?”
“倒不是笨的。”夏沐濋能够想到阿异猜到自己的目的,继续说:“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不是本王借你的手,而是你们之间确实有联系,铁证如山。”
“倘若我不承认,岂不是没有铁证?”
“这就看你想不想活命了?”夏沐濋警告他说:“一旦本王将抓到你的消息透露出去,你说,你的主子会不会派人来杀了你?嗯?”
阿异是唐路埋在黔地最深的钉子,他知晓黔地的一切,知晓鲁朝在黔地所有细作。一旦这枚钉子被发现并且落入夏沐濋手里,对唐路来说就是莫大的威胁。与其成为一个隐患,唐路一定会想办法杀了阿异,及时止损,免除后患。
阿异活不了。
阿异笑了一下,说:“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就是不怕生死的。我是死士,给主人卖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包括杀了自己的挚友?”
阿异轰的一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记忆瞬间被拉回两年前。
两年前,鲁朝三皇子唐路受鲁朝二皇子唐封威胁,唐封为了控制唐路不惜揭开唐路与齐越大臣之间的交易。唐路得知此事后,心中害怕,立刻书写了一份名单让深藏在仪元观的阿异。
里面记录着唐封与鲁朝太太傅持平的买卖勾当,其中还附带着一同参与买卖的齐越官员。想要借此来构陷唐封通敌叛国。
当时阿异身体抱恙,挚友阿啸就主动揽下这个任务,将名单偷偷送给一直在仪元观隐姓埋名的岳千烛。
但这件事还是让唐封给知道了,所以唐封用唐佑的母亲作为威胁让唐佑抢回名单。这才发生了岳千烛怀揣名单下山被土匪抢劫的事情。
唐路当时的力量如果与唐封正面硬刚的话,最低也要争个两败俱伤。而且那时候的唐路是要争夺太子之位,不能被唐封抓到任何把柄。所以唐路为了掩盖他对唐封的杀心,就不得不除掉那晚送去名单的人,杀人灭口。
那人就是代替阿异去送名单的阿啸。
阿啸是死在观外的河里,阿异亲眼看到阿啸死在那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不想让他死,更不想让他为了自己去死。
他们是相约一生的挚友,是在陌生的土地上相互扶持的战友,是历经磨难也要苟且偷生的彼此依靠。阿啸的死在阿异心上留下难以抹平的伤口,是他一生的痛和不甘,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悔恨。
“阿啸为你而死!”夏沐濋的怒斥声将阿异拉回现实:“是因为你!阿啸不得不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他没有做出任何事,却因为要守口如瓶而被你一刀毙命!”
“阿异!你的良心!安吗?”
“不是我!”阿异大喊着反驳,纵然身体上的伤口再多也疼不过心中的侵入骨髓的痛。他喊后,眼泪唰唰而落,一个少年面对挚友的离去依旧做不到保持冷静和坚强。
他哽咽着:“不是我——他不是我杀的——”
他悔恨着:“可是,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无法救他。”
夏沐濋示意秦绍星可以动笔了。秦绍星得令,来到桌前提起笔将阿异的话写在纸上。
阿异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过往曾经,心境意外的平复下来:“我和阿啸本是被家人卖去宫里做太监的。是太子殿下救我们于水火养在他的府邸。我们一边感恩着,一边努力的生存。只有生存和听话,我们才不会被太子赶出府邸,不会受宫刑,不会沿街乞讨。”
“十一岁那年,因为太子的细作计划,我和阿啸被当作乞丐送到仪元观。一线道长见我们年纪小无家可归,便收留了我们在他身边。”
“一年后,由州劫难爆发。本来我和阿啸应该随着那场战役享受太子殿下的胜利。但是太子殿下只让我们继续待在观里,不得露出马脚。刚开始我们不愿,但是作为死士,我们的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听话。”
“又是一年后,沐王爷伤愈而归,打败鲁军。我和阿啸站在凤山山头看着底下的满目疮痍,心生万幸,万幸当时我们没有跟着太子走,而是留在这里,没有流血,没有牺牲。”
阿异回想过去,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一线道长和道士师兄们对我们甚好,只是一年的时间,我和阿啸想着做个道士也挺好的。”
秦绍星的笔一顿,抬头看着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心里泛出酸楚。
“我们一直安分守己的待在观中。以前没有人教我们道理,但是道长会教。道长和道士师兄们从不在乎我们的出身,不管我们是哪的人都当作亲人看待。”阿异抬头看向夏沐濋,问道:“王爷知道,内心拉扯的挣扎有多痛吗?”
夏沐濋微微蹙起眉毛,不语,继续听阿异说。
阿异摇头说:“那时候我们在想,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是小乞丐来到仪元观多好,是不是就不要天天活在内疚的挣扎中。我们想过放弃做太子的死士,但就在我们想要放弃的时候,太子将我们带到别处,亲眼看到了其他死士因为背叛而惨死的模样。”
“于是,我们不敢想了。我们天天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能,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成为一颗弃子,死在荒山上。”阿异抽着鼻子痛哭道:“可是阿啸却死在了河里。”
阿异哭了一会儿,待到他收起哭意。夏沐濋开口说:“就是因为你们年少,担心你们在仪元观恢复正常的理智。所以唐路才给你们看一出处死背叛者的死刑。”
“沐王爷也经常这么做吧。”阿异静静的说:“你在鲁朝的眼线也会是这么训练的,不是吗?”
夏沐濋:“但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吓唬小孩子。”
那个时候阿啸和阿异不过是十三岁,就是两个小孩子。
阿异抬头看向夏沐濋,余光看见秦绍星在动笔写字。他知道,秦绍星在写他的自述当作他自认身份的证词。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一死,说出来心里的心结,说不定能痛快痛快。
“我和阿啸在黔地没有接到多少任务。但有一件,与王爷相关。”
“哦?”夏沐濋收起扇子,看着他说:“本王很是好奇。”
阿异微微提起嘴角,此事的他心里平静如水,很难再起波澜。
“六年前,由州劫难。”
夏沐濋和秦绍星突然一顿,皆是看向阿异,眉毛皱起。
阿异仿佛看不到他们的目光,继续说:“我不知道由州沐府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天,太子殿下让我和阿啸去山间等他。”
“那一晚是血夜,道路湿滑。我和阿啸在山底下等了很晚都不见人影,就在我们想出山看看什么情况的时候,就听到一声马叫,随后就是马车翻滚山崖的声音。”
“我们顺着声音跑过去看,马车被摔碎,马当场死亡。在马车的残骸了,我们发现了一个昏过去的女子。她被绑着,好在马车里有防护,所以她没有死。在她的身旁有一封信,上面是太子殿下的亲笔。”
阿异一顿:“救她,留于观中。”
“于是当晚,我们将她带回去。”阿异看向夏沐濋,说:“王爷肯定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吧。没错,就是王妃娘娘。”
夏沐濋紧握双拳,十指用力,骨节泛白。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六年前岳千烛被救的真相,这段历史就连岳千烛本人都不清楚。而这一切却都是唐路安排好的!
“沐王爷不用生气。”阿异看出夏沐濋的不淡定,继续说:“我们是认识王妃娘娘的。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她遭遇了危险,但我们是真心想要照顾王妃娘娘。但是她伤太重了。”
“先是重伤,后是亲眼看到岳侯和夫人遭遇不测,身心俱废。王爷花了一年的时间伤愈凯旋,但是王妃娘娘整整三年才能走出道观,但也是一潭死水。”
“我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四年时间里,王妃娘娘待我们非常好,所以我们才隐瞒了她还活着的事实。”阿异说:“太子不止一次问我们关于王妃娘娘的近况,但是我们从不说王妃娘娘伤愈。我们不知道太子的目的,但我们知道由州劫难,知道王爷一年夺回三城的事实,看到王爷为了寻找王妃娘娘发疯的样子。所以我们害怕,一旦王妃娘娘的身份显露出来,她该多危险。”
“但是你们还是给她名单,放任她下山!”夏沐濋几乎是吼出来的!
如果岳千烛没有这份名单,就不会下山遭遇那么多的危险!
“她迟早要走的。”阿异说:“她不像我们那么软弱,她要给岳侯和夫人报仇。”阿异抬头,感受仅有的一道光线:“阿啸死前有预感,他留下一封遗书。他说,用他懦弱的一条命换王妃娘娘一线生机,很值!”
啪的一声!
不远处传来盒子摔落的声音。
秦绍星顺着声音看过去,眼睛骤然睁大。
夏沐濋缓缓闭上眼睛,不知该怎么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