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走廊里,没有人经过。岳千烛越过秦绍星的肩头能够看到唐佑投递过来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在眼神碰撞中间站着的高大的秦绍星瞬间尴尬,恨不得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岳千烛向旁边移动一下步子,站出来面向唐佑,微微提起嘴角:“不请我进去吗?”
唐佑收起开门的双手,侧过身去,站在门口一侧。
岳千烛提步走到门口对身后的秦绍星说:“统领大人,等我一下。”
秦绍星刚要跟着岳千烛迈进门口的脚顿时落回原地,想着自己还是跟着保护的好,但是当他看到岳千烛想自己微笑的眼睛,眼神中透露着无事的意味,就默默的退到门口倚在旁边的墙上。
门口是他最大的让步。
两人进来屋子。岳千烛就闻到一股很大的药味,她停下脚步换看四周,屋子里除了自己与唐佑再无旁人。
“你受伤了?”
“不是我。”
“真的?”
“是于良。”
岳千烛这才注意到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受伤的于良应该是从窗子跳下暂时躲起来了。不过这样很好,岳千烛很难保证见到于良这个杀人凶手后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唐佑不确定刚刚岳千烛是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还是只是想从自己问出话来。不过他都一一坦诚回答。
“来黔地的路上遇到点意外。”唐佑补充道。
岳千烛微微愣住,没想到唐佑会补充回答自己的问题。其实她刚刚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其他意思。小顺死去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执念是唐佑下的命令,是于良动的手,对她来说这两人都是自己的仇人。
可是,小顺当时是为了救自己才发生的意外,严格说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伤害小顺的“凶手”呢。
唐佑请岳千烛坐下,自己刚要倒茶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将茶换成了水。他是昨日入的凰城,就听说了沐王妃有喜的消息。好不容易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说服自己这件事,今天见到她本人,心不免咯噔一下。
唐佑感觉自己这么看岳千烛有点唐突,说道:“恭喜你。”
岳千烛本来是看着从水壶里被倒出来的清水,被唐佑的一声恭喜缓过神来,知道他是在恭喜自己的好消息,客气的回了句:“谢谢。”
唐佑像是普通朋友一样问道:“多长时间了?”
“一个半月。”岳千烛说。
唐佑顿住,想到了一个半月前发生的事。
岳千烛察觉到唐佑的神情说:“我知道那次我被绑架是你救了我。如果没有你,今天的我还不知道要背负多大的屈辱。”
岳千烛不止一次的在想,如果那一晚自己真的被人欺辱,那肚子里孩子——她不敢再去想,即便是今日,她依旧是将那天视为噩梦。
唐佑将水杯放在岳千烛面前,说:“举手之劳而已,那天我是去办别的事,偶然碰到。”
“你的偶然可是救了我。”单看这件事,岳千烛是十分感谢唐佑的出手相助。
唐佑有点诧异,一是诧异夏沐濋会告诉岳千烛自己救他的真相,二是诧异岳千烛会对自己心平气和的感谢。要知道,他们之间无论是从关系还是局势还有立场,都是水火不相容的状态。
“还有——”岳千烛起身向唐佑行了一个躬身礼。
唐佑赶忙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
岳千烛站起身子,抬头看着他说:“你虽然带走了千炀,但是你没有伤害他,这份感谢我会铭记于心。”
唐佑怔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笑着:“你知道了。”
“嗯。”
“是夏沐濋告诉你的?”
“不是。”岳千烛的话让唐佑猛然定睛看她。
岳千烛说:“你给沐濋送的信上,是你的笔迹。”
唐佑缓缓低头看这自己的右手,她竟然认得自己的笔迹。
岳千烛坐下,抬起头看着唐佑说:“我曾经视你为我最好的朋友,你的笔迹,你的习惯,你的喜好,我都记得。”
唐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口钟,一敲就会响,再敲就会碎。
过往的一切立刻从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喜悦和潇洒现在只能封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那是他念不得、碰不得的柔软,是可以让他丢盔弃甲的软肋。
唐佑自嘲道:“居然还有人会记得我的喜好。”
岳千烛听见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回答。
唐佑从自己的情绪里立刻走出来,如果说两人早已经是各自为主,那岳千烛身上有孕就彻底将两人的界限拉的更开。整个齐越皇室都是鲁朝的敌人,夏沐濋是,那他的孩子更是。
鲁朝皇室的人都狠,对待手足和亲人更是毫无亲情可言。唐佑现在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在上京城办事不力,唐路说不定要拿沐王府的孩子开刀。到那时,岳千烛母子二人可就危险了。
“王妃是找我有事吗?”唐佑现在有点想让岳千烛赶快离开。
“对。”岳千烛说:“想与你求一个真相。”
“什么事?”
“阿异!”
唐佑的眉毛不可察觉的动了一下。
他倒茶自己喝说:“王妃还是想知道当年仪元观的事。”
岳千烛不可置否:“阿异是你的人吗?”
“不是。”唐佑回答的干脆。
“是唐路的?”岳千烛继续问。
“不是。”唐佑依旧如此回答。
岳千烛苦笑一声:“想来是我太多心了。凭心而论,我希望他不是。”
唐佑奉劝她:“有些事不要知根知底,糊涂一些对你有好处。”
“就怕有些人不想让我糊涂。”岳千烛抬眸看向唐佑,惊觉发现他眼神中的一丝闪烁。
既然开门见山的问到结果,岳千烛也就不在此多做停留。她起身,刚想走突然停下脚步,唐佑就在自己身边坐着,有些事她不问清楚,心里终究是个挂念。
“你在上京城任务失败,唐路肯定不会饶你。你在凰城逗留,是要回鲁朝吗?”
唐佑喝茶的手顿住,微微一笑,看着前房的窗子,说道:“这是我的事,王妃不用多管了。”
“但是你在上京城的任务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岳千烛说:“讲真的,你让我很愧疚。”
愧疚到岳千烛都无法在唐佑身上留下仇人般的恨意。
愧疚?唐佑不知道这个词他该做何解?谈到愧疚,唐佑对岳千烛的愧疚更甚。
六年前,唐路在黔地做的一切行动他不是不知道,甚至有些事情他也参与其中。只是那时候国家立场,私人情况让他必须无条件的站在唐路这头。
即便他知道唐路陷害岳家的目的,预想到岳家家破人亡的惨状。但是站在他的立场,这点阴谋诡计称不上残忍,岳家就应该成为某人的踏脚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权谋之下运作。
做细作,养眼线,隐姓埋名,卑躬屈膝。在唐佑眼中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更何况这些理所应当能够换自己母亲的名声,恢复自己的皇子名誉。
这么做有什么不好!
可他认识了岳千烛,亲眼看到因为当年事件而毁了一切的人,他亲眼看到岳千烛倔强和执着,身体弱小也要与真相斗一斗的坚韧。所以他一直坚信的理所当然就动摇了。
尤其是他在由州城外的树上,亲眼看到夏沐濋坑杀刺客的惨烈,看到夏沐濋的愤恨,看到岳千烛的恐惧,瞬间想到六年前唐路坑杀三千神远军的模样。
残忍更甚!
所以唐佑本就动摇的信念彻底崩塌。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委屈求全不仅没有换回母亲的地位,反而让自己身陷天打雷劈当中。这不是他想要的,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想与母亲平平安安,而不是陷入争夺,尔虞我诈。
只是命运不给他这个机会。
与夏沐濋的合作动摇唐路在朝中的地位就是唐佑对抗唐路的第一步。他终于用自己的计谋联合他人尝到了一丝的甜头,母亲恢复妃位,自己的地位更胜一筹。只要一个合作就可以达成的目的,唐佑却甘心的做唐路的影子十多年。
这是何等的愚蠢。
唐佑在不知道岳千烛的身份之前,只当她是个身怀秘密而不得不女扮男装的无奈之人,故而对她有感同身受的怜悯。当他知道岳千烛的身世之后,这份怜悯立刻转化成一种巨大的愧疚。
从此他开始对岳千烛更加的照顾,即便与唐路开始出现隔阂,即便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私下救岳千烛,偏向岳千炀,他也在所不惜。
只是,唐佑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是因为对岳千烛的愧疚做这些决定,还是因为自己有了其他想法而有了这些计划,亦或是——就是动了心。
唐佑紧握茶杯,手指节已经泛白,他压抑着心中的不确定,平静的说:“我有我的打算,你无需愧疚。”
房间里安静下来,夏沐濋莞尔:“唐佑,我曾经视你为我毕生知己,但现在终要分道扬镳。”
“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路,我的路注定前途无光,而你的路刚刚迈过荆棘。”唐佑一顿:“愿你安康。”
岳千烛微笑低了一下头,等她再抬头,眼神的满是坚韧。她走到门口,推开门,就看到夏沐濋一脸阴沉的站在门口。
岳千烛有点诧异,她看向夏沐濋身后眼神的秦绍星。后者连连摇头,表示绝对不是自己透露的行踪,他们就是被沐王爷找到了,他也没有办法。
岳千烛很快救释然,想想自己从沐王府不告而出,夏沐濋肯定会派人来找自己,他能在这出现不是意外。
而他应该将屋子里的对话都听到了。
夏沐濋的见岳千烛完好,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唐佑身上。唐佑是背对着门口,夏沐濋看不到唐佑的表情,不过从他紧绷的后背能够看出来,他还在消化刚才的对话。
“沐濋——”岳千烛下意识的想要解释自己出府的目的,可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她背着夏沐濋调查办事,已经足够让他不开心。
“嗯。”夏沐濋应了一声,伸出手,掌心摊在岳千烛面前:“累了吧,我们回家。”
岳千烛的手一直放在夏沐濋的掌心当中,两人步行走了一路,夏沐濋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开口让秦绍星先回去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岳千烛心里不间断的叹气,她知道她家这个小朋友是生气了。无论是自己不打招呼的出府,还是自己与唐佑最后“毕生知己”的说辞,都让她家的孩子不高兴了。
王爷带着准王妃在路上走,周围不少百姓都侧目。但是他们却不敢靠近打招呼,别看沐王爷步伐缓慢带着王妃逛街,但是这脸色也太难看了些,有点像——孩子气?
岳千烛有点不习惯周围人的目光。事实上,她和冬云出门的时候是很少有人这么光明正大的看着自己。现在夫妻两个是第一次合体在街上出现,肯定会吸引大部分的目光。
夏沐濋可以冷着脸从这当中直接走过,但是岳千烛做不到这么冷酷,只能由着夏沐濋带着自己,自己在后向左右依次点头,做足微笑。
两人就这样回去沐王府,岳千烛有点累了,即便夏沐濋在孩子气的时候也在照顾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客栈确实与沐王府有点距离,所以来回一路,岳千烛有点吃不消。
岳千烛走到王府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直接站在原地。
夏沐濋向前走刚迈上一个台阶,手臂一顿,发现身后的人不跟着自己了,回头就看到一脸委屈的岳千烛。
“你——”
“我累了!”
岳千烛直接打断夏沐濋的的话。以她的经验来书,要是想打消夏沐濋的小脾气,必须先下手为强。
岳千烛立刻摆出全身松垮的状态,无力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夏沐濋有点糟心,他还没有埋怨岳千烛擅自离开王府去见危险的唐佑,现在竟然与自己说她累了。他能怎么办?当然是——
“我扶着你。”夏沐濋退下台阶,来到岳千烛身侧,伸手要去扶着岳千烛。
岳千烛暗笑,就知道他会心软,双手连忙将他的手臂拽到怀里,弯眼含笑轻声说:“不要冷战好不好?”
一副本来已经疲惫不堪的样子瞬间变得温婉可人,夏沐濋心头一紧,咽了一下嗓子说:“我——没有冷战。”
“可是你都不与我说话了。”
“我只是没想好说什么。”
“你可以直接问我,为什么私下见唐佑,为什么与他谈了很久。”岳千烛站在夏沐濋面前抬头看着他说:“我什么都可以与你解释的。”
夏沐濋当然想知道这些,只是他不知道从何开口,若是以前他大可以直接开口问。但是她现在有孕在身,大夫再三嘱咐她现在情绪波动会很大,夏沐濋不想因为自己的不悦而让她不开心。
可事实上,岳千烛的心思敏感,已经开始担心了。
岳千烛见夏沐濋迟疑了一下,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强制让他微微躬下身子。
“夏沐濋。”岳千烛在他脸前说:“外面很多人在看着。”
“啊?”
岳千烛踮脚,一双唇直接覆上他的唇。
有他在,即便身边行人无数,依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