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来过之后,我这里就像是突然开了禁,连续许多日都有人来。我这小小咳嗽未经得二日便已痊愈,然而关于我的小咳嗽的探视,却一直绵延了四五日。
五日后我回了家,巡查家宅情况,内宅管得比我想得好许多——宋佛佑一得知消息,便召集人手,严明规矩,紧闭门户,四年中家下安宁、无人生事;外宅虽有些变动,因我没有丈夫子女,事甚简省,倒也平安——几位令、丞、主事,连柳厚德在内,皆考满求去,初派来的人苛酷不堪,以贪污勒索为要务,可惜全都中都知我失了势,他所能勒索者无非是我家中仆佣,这些不是随我出宫之人,便是随我出宫之人的亲眷,伙同几个到冯永昌那里一闹,冯永昌向冯世良一告,冯世良再亲向台省中一哭,隔几日即有弹劾,查验是实,另换了个人来管,虽没什么才干,公事也不大上心,总是四年无事。
我将家务过了一眼,厚赐诸人,依旧用宋佛佑、冯永昌等人主事,家中商贾、买卖等务,自我入掖庭后便已断绝,此时恰好将人也裁并,连四年中不甚安分的那些一并打发,两京宅邸别院,连庄户奴口剩下不过六百余人,新定规矩:
改府中各处送饭为专设食堂,仿前世食堂之法,所有人定时、定例在食堂用饭;顾及而今观念,自宋佛佑以下,至洒扫杂役,厘定五等饭食,等次高者可多选菜色饮品,却也是从同一份菜中选取,人人都能看见;我正常是一日三餐,仆从们却还是一日二餐,此刻一体明定为三餐,早餐是点心粥品,所有人至少可任选二样,中饭与晚饭至少一荤二素一汤一咸菜一饭,荤四两、素四两,饭为粟米饭,白米在一半以上,不愿吃饭者可以吃饼或汤饼,饭、点心、汤与咸菜都任取,黄口、总角、成丁、老丁各以例减等。
府中本有内书堂,选家人中有心向学者入内,此后改为年满六岁,无分男女皆入内学习,学习本只有《急就章》一篇,认字而已,如今专设三科:礼仪、经学、算学,礼仪主要是府中规矩歌谣、待人接物,以及拜见各贵人、入宫、游幸等时的职司分派;经学还以《急就章》为主,第一要务是使人认字,待年在十二岁以上,通过考试的,可以再学《孝经》等书;算学竟是最难的,而今的算书等学都是家传,连朝廷财臣也往往是父子相继,且如今的记账方法又十分繁难,还没有算盘,只好先命他们学基础的加减和算筹的用法,同时命人琢磨能不能将算盘发明出来。除去孩童,成人若愿意学习,也可以上课,只是不能折算差役,只许旬休时去听课,也没有饭食供应。
我出宫已有数年,仆役成家、生子者不少,都是自寻年长的仆妇,或自设法求了稳婆来,也有生病至不能痊愈者,此后这些事一体由府中出钱延医,或折钱补贴,婚、丧、生子,亦照等次给钱物,我的医书虽才著了一卷,却将一些基础的卫生知识编了口诀:饭前便后洗手,夏天一二日、冬天五七日必要洗澡、不洗澡也要以水擦拭身体,喝水不能喝生水、尤其野外泉、溪、湖、沟中的水,洗衣与洗马桶不能在一处、各种用途的用水必要分开,粪便集中倒在一处、一体处理,小衣、中衣、外衣分开洗、最好用阳光曝晒,皮肉有伤必要清洗…有许多在时人看来实在古怪的规矩,连宋佛佑都不大理解,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是府主,强令背诵执行便是。
每年节庆,一月一日我生日(而今改用子正历,以十一月为正月,因此我生日再也不是元旦,可以恣行庆贺),二月十三圣寿日,食堂中饭食供奉加厚二成,二月因是圣寿之月,另增一月俸料,总角以上人赐绢一匹,永为定例。
除了这些,又重修了府中规矩,连相应赏罚一道,继续编成歌谣,遍传府中。
身为公主的好处,便是所有点子,只消自己想了,一口气吩咐下去,不但自然而然便有人替我执行,且还会补充许多我没想到的地方,譬如宋佛佑便提出值夜、巡逻、轮替等人的饭食另算,可比平日例加五分,遇见额外调遣,另赐饭食;又说如今奴婢,黄口以上便已开始当差折役,故尔这些孩子的父母中有许多都不大愿意让子女学这些无用之物,不如规定在学堂学习的时间不但可折算差役,且饮食俸料,给使如成丁,怕有人因此故意要让儿女来上课、无心当差,又规定孩童们五日中上一日课,平时当差如成法,还将教师何人、该如何开课等细处都想得极周到。冯永昌则说食堂最好由府外之人承办,不好便换,省去许多麻烦,而今世面上已有专门承办酒席之人,须臾便可置办酒席,十分便利——他能提到此点,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虽知他多半是想籍此自己捞些外快,却也欣然同意。另外拔擢的几位主事亦补充了许多细节,有说某一职司不可一人久任、或三年或五年便该一换的,有提议监察必要两三人为伴免得一人不明的,有说例行的赏罚必要公示以资公平的,有提议每年清理陈年积谷的,大体都按他们提议准允。
府中无事,我的心也便安定下来,只是思念阿欢和守礼,又不得借口相见。幸喜时近重阳,母亲照例赐了内宴,百官五品以上、台省九品以上,及宗亲内眷,都得与宴,我便兴兴头头地盛装打扮,大早便乘车入宫,到御前时见诸武中亲缘稍近些的女眷、安定公主及一女一媳、阿欢、李德之妻杨氏、李友之妻武氏都已围着母亲说笑,阿欢身侧稍远有十余少年高高低低地站着,为首的那人年不过十岁,已穿了绯色衣衫、新紫半臂,戴丝葛幞头,踏乌皮六合靴,白皙清秀,貌若处女,与李德交首而谈,神情甚是恭谦,我料想这是守礼,细看又觉有些不像,向母亲拜见后悄悄看阿欢一眼,她似有所觉,回身一笑,向另一个紫衣的细瘦少年招招手,道:“大郎来见过长乐姑姑。”
那一丛少年听到通报,都已停止交谈,直身矗立,待听阿欢说话,一一而前,各自躬身向我见礼,守礼夹在里面,反倒不甚起眼,抬头时神情中有些发怯,才叫我认出来,额外对他笑了一笑,他对我却有些陌生,羞答答地叫了一句“姑姑”,不自觉地看了那绯衣半臂的少年一眼,复悄悄拿眼瞥我,眼神中分明有些想亲近,又有些陌生,我心中一酸,嘴角倒越笑得欢,与他们略一见过,听母亲召唤,便抛下这头,走到母亲近前,那绯衣半臂的少年也随我过去,唤母亲一句“阿娘”,又向我行礼叫“阿姊”。我已想到他是李旦,却不知他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四年之前,他还有些孩童虚肥,如今却生得越来越清俊秀雅,也越看越像李晟了。
母亲见到李旦时便不易察觉地蹙起了眉,淡淡点头,转头看我,又是一怔,迟疑片刻,不大习惯似的将我牵在身边,轻轻一抚:“身子养好了就好。”
我知道她为何这样,我故意穿了四年前的旧衣裳,挽着而今早不流行的发髻,连珠宝首饰,也特地选了新近打造却样式老旧的几款,打扮得与这已修葺得焕然一新的富丽殿堂,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