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独孤绍回了殿中,说要去打球,一面又叫崔明德和韦欢往外走,谁知韦欢偏叫住我道:“二娘不是说要做队服?少府已送了十二种,二娘要不要看一眼,看何等款式好,发下去叫他们做。”
独孤绍与崔明德皆不知队服之事,两人都看我,我笑道:“我见大伙比试时才穿一样的颜色,平日里习练都是各穿各的衣裳,未免显不出我们是一队来。且各人家世不同,有些人为了打球,要花大力气置办衣具,反倒失了取乐的本意,倒不如我替你们把东西都出了,我们穿一样的衣裳,用一样的球杖,比试时亦不分尊卑上下,一队之中,只论球技,不论家世,如何?”
这主意起初是怕韦欢无力置办毬衣鞠杖,毕竟有时打得兴起,一场之中便要换数套衣裳,球杆亦是昂贵,单替她一个出,又怕显出她来,惹人议论,且她也不高兴,恰好独孤绍推荐的人中很有几个家境一般的,我便索性将所有的衣服球具都包了下来,亦免得一队中家境不同,
彼此分出些高下尊卑——这主意颇有些像前世里小学要穿校服的意思,只不过我办的这队服,较之前世大牌高定还更奢侈罢了。
独孤绍笑道:“这主意好是好,只怕鞠杖还是自己的比较合手。”
我道:“不要紧,鞠杖都叫他们做了一套七支,大小轻重各有差异,到时各人看自己拿那种顺手,再付少府去做就是。”
独孤绍道:“那就好。其实轻一点重一点于我是没什么所谓的,只是崔二一个人挑剔。到时她打球输了,不说自己球技差,倒说是因为杖不好。”
崔明德冷冷道:“原来上回打球输了,气得当众折了月杖的不是你,是我。”
韦欢显是知道这个典故,抿嘴笑起来,我恰好见了,也跟着一笑,独孤绍以为我笑她,不服气地道:“正因那杖极不结实,一折就断,所以我才输了一球,并不是因为输球才折了杖——那一回我明明占着上风的。当然,二娘这里都是内造好物,一定不会出这样的事,二娘说是不是?”
我有心谑她,笑着问韦欢道:“阿欢知道这故事?论理十六娘用也该是上好的球杖,怎么好好的就断了?”
韦欢看了独孤绍一眼,指着崔明德道:“你问她。”
崔明德却不答,只道:“时候不早了,先看毬衣罢,看完了打半个时辰,宫门也该关了。”
我见天果然不早,忙叫人将少府所制锦衣,并父亲今日赐的毬衣全部拿来。如今打球多着褐、白、绯、青四色,少府献上来的便四色都有,缀以各色花草纹样,还不算华丽,料子也还是绫。父亲赐的一半朱、一半紫,都是窄袖折领,上面所绣花纹各不相同,倒都是瑞鸟:凤凰、青鸾、白鹭、孔雀、白鹇、鹳、云鹤…
我想紫色有些过了,不如用绯色,上面缀的也可以张扬些,用云鹤,或是孔雀都好,问她们,独孤绍先问:“我们到时是与陛下比,还是与陛下的执事比?”
韦欢道:“无论与谁,总是一样。”
崔明德伸手将一件白色团花的拿起来,道:“用这个罢。”
独孤绍拊掌笑道:“我也正要说这个,韦四,你觉得呢?”
韦欢亦笑道:“极好。你们觉得要什么花纹好呢?”
崔明德便微微侧了头,盯着衣裳边看边想,独孤绍与韦欢两个也盯着那件出神,独孤绍一面想,手一面便伸出,慢慢拨弄崔明德手里的锦衣,崔明德察觉了,反手将她一拍,转头问我:“二娘觉得什么花纹好?”
我道:“我想我们的衣裳以后要常穿的,花纹必要特别些,最好连我们这一队也有个名字…”
话未说完,独孤绍已先拍手道:“叫无敌常胜队!”被崔明德瞪了一眼,又道:“那叫神威天降?”
韦欢则道:“天佑?光启?二娘觉得呢?”
我以为她在问我,刚要开口,崔明德却道:“若要风光,不如请陛下赐名,李二觉得呢?”
她忽然这样亲昵地唤我,倒叫我一怔,想想这确是更稳妥的法子,便点头道:“那好。我明日就去找耶耶娘娘说此事——好了,我们可以出去了么?再等一会,天黑了,不好跑马了。”
韦欢道:“总要先将衣裳选了。”扯着崔明德又去讨论花纹,连独孤绍也凑了热闹,三人叽叽喳喳,独孤绍一味只是要艳丽,韦欢这厮管库管多了,于衣料上极熟,她两个倒还好,崔明德却如一个衣料花纹万事通一般,自衣领上说起,将一切琐碎处都想的极细致:何处该滚边,何处要用什么线,领口、袖口该用几层,什么料子又不失礼又好看,什么料子耐脏,什么花纹有什么寓意,什么颜色配什么显得人肤色亮,还有哪里该掐腰一收,既显得人修长,骑马时又方便…
我见她们讨论得热烈,倒把我丢在一边,只好闷坐在一边,喝多了酒,坐一会便晕乎乎地睁不开眼,渐渐的也就歪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全黑,入目早不是那满室内金翠的舞殿,而是身在寝处,身上衣服也都换过,连头脸都被擦过,干干净净的。
我踢开被子站起,走出去叫人:“独孤绍呢?韦欢呢?”见韦欢揉着眼、带着一个宫人举烛向我走来:“饿么?外面热着粥点。”
我的肚子马上就咕咕叫起来,还问:“独孤绍呢?”
她走近来摸摸我的额头:“回去了。”
我有些不满,嘟囔道:“怎么我睡了,你也不叫我?说好去打球的,这下也打不成。”
她瞥我一眼:“你都醉成那样了,怎么打球?亏得崔二娘机敏,拿话把你们绕了开去,不然真上了马,跌下来,我们这一群人都要遭殃。”
我瞪圆了眼睛:“你们两个故意在那里嘁嘁喳喳的不理我,原来是不想让我去打球?那你直截同我说就好了,何必呢!还害我在阿绍面前失礼。”
韦欢道:“她本是你打球的伴当,你要打球,召她就是,不想打了,就叫她回去。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这话我不爱听,蹙了眉道:“阿欢。”
她不理我,让那宫人举烛近前,自己拿了湿手帕来替我擦脸,一面擦一面问:“胸闷不闷?难受么?”
我赌气坐开,恨恨道:“难受,怎么不难受?”
她对那宫人使个眼色,从她手里接过蜡烛,那小女娘便悄悄退了出去,韦欢将蜡烛放在地上,向我身边一坐,道:“我知道你想去打球,也不是不让你去,若是天气好时,约了三五伴当,再叫几位供奉,教坊、闲厩、鞠壤那里都预备好了,随你想打多久,我们都肯奉陪。只不能像今天这样,灌多了酒,又是一肚子不知哪来的邪气,这么出去,纵是平安骑住了马,也难免酒后受风,你一贯又弱,万一落下病,可不是三日五日的事,到时拘在这里,岂不是更难受?”
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轻轻抚摸,仿若对待婴孩。若是往常,我该是感念她的体贴,可这会儿我却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酒后不酒后。你若不想去,直接说就是了,何必如此?也不能这么对阿绍。”
韦欢看着我轻笑:“这话你该对她们两个说。”
我想起方才是崔明德主动挑的话头,独孤绍亦很快便也同她们说到一处,心里越不是滋味,抱了膝不语。
韦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理她,她便又挪得近些,近得我已经能感受得到她身上的热气。有一会工夫,我以为她要抱我,可是她终究只是止在暖气相通而皮肉不贴的距离。
她悠长的呼吸声自右后传来,一如往常地给我带来一股安心感,我的心在这呼吸声中渐渐平静,过不一会便没忍住回了头看她,她也正凝神看我,见我回头,便笑了一笑,又叹了一声,将手覆在我的手上,道:“白日里喝多了酒,只顾着说胡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有心疾,少喝些酒。”
我盯着她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她肯对我露出这么温柔的眼神,她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可她若真的喜欢我,为什么又是这模样?我真想捉住她,好好地、彻底地问一问,可是我终究也没有那份胆量,我只是可耻而怯懦地嗯了一声,感受着她的手覆着我的手的温暖,感受着她的温柔将我包围的温暖,我真愿这夜永不过去,我和她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坐着,坐到地老天荒,坐到海枯石烂,直到所有的神话都已被传说殆尽,直到所有的天长地久都已经实现,直到…我们可以在众人之前、白日之中,正大光明地手牵手坐在一起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