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清的字写得很慢,尤其是“翻”字与“为”字,停停顿顿了几次,却都还是差了笔划。
这应当是他有生以来首次独立完成的“墨宝”,赵杉却毫不珍惜,只把手掌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擦完,还做展示似的,伸了去让他看。
整个掌面连带五根手指都擦得通红,赵杉自觉用力太急太猛,她感到一阵阵的刺痒。杨秀清却仿佛感同身受般的,眼角眉梢一动动的皱皱展展。
“我事事由纵着你,外间人都以为是被情色所迷为枕风所惑。如今我实实在在说与你,都是为你当日的那一跪。”
赵杉由他写下的那四个字,便想他接下来定会有别样的言行,但绝未想到他会出此直白言语。
“原来那自恋始自于自己。”她的心口被这油然而出的感悟猛得撞击一下,对面那轮初升的红日却也跟着迅疾地跳动起来,体量好似瞬间膨大了数倍。
杨秀清直白心迹后,又直白发问:“由纵了你这么久,够报偿你的那一跪了吧?”
“不,我压根就没想过要什么报偿。”赵杉也决意将话说个透亮,可迎面跳跃着的日光刺得她眼睛酸麻难受。
她垂下了眼皮,意识却就仿佛跃进了幽深的时空隧道,她又看到了往昔的自己。
“我跪的不是神,也不是某个人。”那个跪地的背影让她莫名觉着感伤。
她习惯性的用小动作遏制不良情绪,把头摇了一摇,却又觉得有必要作出解释,便又缓缓地道:“只是为了救危解困,那种情形下,人心一旦离散,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啊。”
“我的做为却不像你想的这般单纯。”杨秀清话出了口,竟也有意避着什么似的,把目光迅速地移开了。大概是觉着终将避之不开,又问:“不知后人会怎么看?”
给他的做为做评价,便就是给她自己做评价。赵杉被这世上头号的难题难倒了。
“这个如何猜得到呢。”她叹了口气,却就用左手握住右手,笃定道:“凡事都有个起始开头,若能始终不忘初心而行,不管到何时何地,必能得一份公正。”
“初心…初心…”杨秀清连声念着唤着,像是在找寻一件丢失许久的东西般。
赵杉在这唤声中扬起了脸,却就直直地盯着太阳,说也怪异,那日光竟忽然不那么刺眼了。
连绵的雨雪让启程回京的日子一延再延,眨眼却就快到了冬至。
自那日“微服私访”回来,赵杉与杨秀清便再未出过山庄。每日不是窝在暖阁里向炉烤火,便是趁雪停雨歇的间隙披了大毛氅衣走去园中游逛。其中,去的最多的是问梅阁斜对面的望春台。
那台子建在鱼池之上,构造却比寻常的水榭复杂许多。有上下两层,且底层四面都有出厦。天气晴好时,凭栏观鱼赏景,雨雪来时,只几步便可转进暖融融的内堂。极尽自由舒适。
这日午后,雪霁雨停,云开雾散,久未露面的太阳也冒了出来。人的心情往往为天气左右,物也一样。太阳但一露头,那一池的锦鲤便就分外欢快起来,争相跃出水面。
杨秀清动了垂钓之兴,亲自支杆挂饵,又让人搬了一只大号的鱼缸来,以备盛装。
赵杉见了,忍不住笑道:“锦鲤不同于寻常的游鱼,最是娇贵,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杨秀清却道:“经不经得起,总要完了才知道。汰去娇的弱的,留下壮的强的,也没什么不好。”
赵杉也不与他争辩,自去拿了本书出来,坐在靠栏的长椅上,将书放在膝上展开来看。看不过几行,杨秀清那厢却已有所斩获,将一尾红锦握在手里晃着给她瞧。
赵杉正看到精彩处,随口道:“还是小心些好,当真经不起折腾的。”
杨秀清却将钓竿交与承宣,走去挨她坐下,道:“写的什么,念给我听。”
赵杉便捡了几处精彩段落念了,杨秀清听了,只道写得好。
赵杉把书合上,道:“比原定的日子已多盘旋了十几天,但过了冬至,必是更加苦寒难行,还是尽早启程吧。”
杨秀清道:“你此刻着急回去,若真回去了,就该嚷着后悔了。在天京,可没有眼下这般闲适了。”
赵杉吁了口气:“我倒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可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杨秀清伸了双手将她的手攥在中间紧紧握着,做盟誓状,道:“你若真想,我便留在这里陪你做这‘痴人’。”
“我自然是一千个愿一万个想,只怕你…”赵杉神色黯然。
“你怕什么?是疑我心口不一?”杨秀清用力将她的手攥着,“是要我诰谕天下弃爵辞位,方肯信么?”
“又在乱发呓语,我哪有疑你什么。我是想说,便是天下人人都做得这‘痴人’,你我此生也做不得了。若是做了,便是与内外阖朝人物为敌。首先便是那班依傍着你一心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的人,你抽身走了,他们哪一个是会安分的。再有便是你那些花花绿绿的袍带衣裳,又如何能不怨不恨。还有北面燕京、上游湘鄂、英美外邦,那一双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的眼睛。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此种种,你我能避世而居安生度日么?”
赵杉说着说着,泪水便忍不住溢出了眼眶。理智告诉她,梦终究是梦,而从情感上,她又怎么会不希冀美梦成真呢。
“鱼,我要鱼。”台下隐约传来幼儿的嘤嘤语声,赵杉站起身向下望去,见珏影独自一个摇摇晃晃在池岸边乱走。
“这个梅姝也太粗心了,丁点大的孩子就任由着她乱跑。”赵杉生怕出意外,对杨秀清道:“那孩子嚷着要看鱼,让她上来看吧。”
杨秀清点头应了。赵杉让秦嬷嬷去把人抱了来。
那小珏影但见了赵杉,便再不要旁人,只喊着让她抱。
赵杉便抱了她在膝上,又让人拿了些软糯的吃食来喂给她。
这孩子却精灵鬼道得很,一双小手只在她脸上摩挲。忽然,就将眼珠瞪大了,直直瞅着赵杉的眼角。
“这眼也太尖了。”赵杉忙伸手将眼角的泪渍擦了一把。